腊月十五这日,往念峰上飘起了雪,如柳絮纷飞,渐渐盖满山头。
魔君云魄得知云萝不见,猜想定是逃到了仙界,可眼下神魔开战,他没有由头问天帝要人,只得暗中寻访搜索。
云萝厚着脸皮赖在往念峰上不肯走,直到疏影不得不回天庭处理天宫事宜,忽而间没了同伴,她便有些无以自处了。
自重伤子沐,云魄便鲜少再出手,摇光星君与刑则将军齐心作战,终是打败了魔族七大魔王。虽然这七位魔王本就不想与神族为敌,但经此一役,莽荒平原算是保住了,天帝的颜面也就维护住了。
战事暂且消停,大半妖魔已退回魔界,只有少部分仍在潜伏窥视,伺机而动。
云萝这个时候回去,只怕哥哥不会轻易饶过她,可她终究是妖族公主,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于是她辞别了仙君,独自回到魔宫之中。
临行前,她问出尘,“你觉得,你和仙君真能长相厮守么?”
出尘愣了愣,未曾想她问得这般直接,“我…”其实她想说听天由命吧,她只不过是个仙灵,几时能自己做主。可她想起仙君的天劫,若命中注定仙君时日无多,她就不得不与天命抗争到底。
于是她改口道,“我会尽一切努力,守护仙君。”
云萝为之一笑,这话若是放在以往,她听了必定出言嘲讽,讥笑她天真愚昧,自不量力。可如今,出尘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她反倒愧不如人了。或许守护心中所爱,从来与身份地位无关,纵然卑微渺小,也能创造奇迹。
她含着温柔的笑意道,“那么,祝福你与仙君,我这便走了,若无必要,我不会再踏入仙界。”
出尘想起自己离开往念峰时,也是抱着类似的想法,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她又怎知,她不仅会与仙君再次相见,还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所以她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只是回以一笑道,“谢谢,保重。”
云萝翩然离去,不再拖延。
出尘回到落星苑中一头窜进厨房,疏影特地交代的,那药一日三次,要亲眼看着仙君服下,可别熬干了啊。
子沐这些日子里几乎没怎么活动过,疏影还在的时候,他更是连苑门都不能出。
出尘照例在三餐饭后一个时辰之内送来汤药,监督他饮尽后边嘱咐他好生歇息,切勿劳心劳力。
那厨房里时时弥漫着的不是饭菜香,而是散不去的浓郁药草味。说来也奇怪,子沐从没有像这样受人照顾过,但每天瞧着出尘端着药碗在他跟前晃悠,一会儿担心屋里不够暖,一会儿怕他胃里太苦,睡不安稳,他觉得还挺舒坦。
云萝对他说过,“还恩也好,还债也罢,有些是甘愿以命相抵的,有些是只想撇清干系的,此生能与仙君相识一场,于我而言便是赚了。”
这话让子沐感慨颇多,眼见云萝含泪而别,他却不能给予安慰,这一回,是他欠了她的。云萝欲还他救命之恩,每每念起便觉得这恩与债搭成了一座连系她与仙君的桥,心有亏欠的同时更是满怀欢喜。
可如今,她只能还他这么多了。
子沐若有所思地徘徊于廊下绿萝旁,在这寒冬腊月里仅剩了枯枝,点点白雪缀于枝头,如珠串交汇伸展,倒别有一番美意。
从前他以为,凡心一动便终生不可更替,不论能否求得所爱,情之所钟也唯有那人。自他发觉玉陌住进了他心里,而玉陌却已相伴他人左右,他便做好了孤苦一生的准备。
玉陌恢复记忆之后,常把抱歉挂在嘴边,可他从来不觉得玉陌欠了他什么。是他醒悟得太晚,没能把握住最好的时机,因而错失了缘分。
他虽然觉得孤寂的日子过得很苦,几百年来除了疏影谁也不愿交涉,独自待在空荡孤清的天宫里,与世隔绝地活着,像这世间多余之人,但也从未想过变心。
既不愿忘了,也不肯放过自己。
出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出厨房,迈着细碎的步伐向他走近,“君上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在这外边吹风淋雪?”
子沐定定地望着她道,“出尘,这次我欠你一命,你想我怎么还?”
出尘愣了愣,“还?我没想过要你还啊…”
子沐施法使她手中药碗飘至廊下木椅上,再执起她的手道,“欠债当还,天经地义,救命之恩,只怕我此生无以为报。”
出尘歪了歪脑袋笑道,“君上,你今日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
子沐眉头微挑,“这话哪里奇怪?”
出尘眨了眨眼,“唔…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倒是寻常,但听君上这么说,就是不大对劲。”
子沐笑了起来,“那我应该怎么说?”
“君上应该说…”出尘想了想,学着他的语调道,“出尘,你这次救驾有功,当论功行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复你仙侍之位如何?”
子沐几乎笑出声来,“可我不想让你再做仙侍。”
出尘神色暗了暗,“为什么…君上不是希望我留下来么?”
子沐淡淡道,“我说过了,我不想再回归天庭,卸了这仙君之位,我身边便不该再有仙侍。”
出尘撇了撇嘴道,“亏我还一直想着立名于仙册上,修炼成真正的神仙呢。”
子沐心中一动,像是立刻动摇了决心,“既是如此,那我…”
出尘随即笑道,“但那只是我过去的心愿,现如今已不同了。”
子沐极认真地望着她道,“怎么不同?”
出尘亦正色道,“我不是也说过了,能跟随仙君左右,就是我最好的归处。”
漫天飘雪不若子沐眸中之晶莹光亮,出尘还有一句话没能说出口,但她看着子沐俊秀的眉眼,温润的脸庞,竟是呆了,故而忘了要说。
君上待她已然不同,这般得温柔亲近,让她一刻也不舍分离。
听说摇光星君回了明灼宫,因新伤旧伤交集而卧床不起,据说即将闭关养伤,待痊愈之日再复天命之职。疏影懒洋洋地倚在园中美人靠上,向一旁昏昏欲睡的琮琮道,“那,随我去明灼宫走一遭吧。”
趁着摇光向宫内一众仙娥仙童们交代事项,疏影大摇大摆地坐在前厅等候,琮琮则站在他身侧耐心等候。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摇光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端在身前,板正挺直地慢步过来,坐在上首道,“风神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疏影失笑道,“我说摇光,你我好歹借着子沐的面子来往过多回,还曾并肩作战,怎么这么多年过来,你待我还是这般客套?”
摇光不苟言笑,一板一眼道,“有话快说,我撑不了多久。”
疏影偏过身子打量他神色,仍是笑着道,“看样子,你这回伤得颇重啊。”
摇光呼吸略沉,面色愈发苍白,忍不住咳了一声,竟就咳出血来。
“疏影,你到底所谓何来?”
疏影敛了笑意,不安地站起身来,“摇光你这…”皱紧了眉,颇为担忧道,“你可是外号破军星君的战神,都没和魔君那厮交上手,怎的伤成这样?”
摇光脸色变了变,看也不看他,“若无要事,风神请回,我该入关了。”
疏影垂了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瓶丹药,搁在他手边的桌案上,“为了给子沐求药,我在老君那儿顺了不少药方药材。这是我亲手炼制的一瓶蓄灵散,你入关前服下,对你周身之伤,多少有些好处。”
摇光凝了凝神,问道,“元祉现下在哪儿?伤势如何?”
疏影背对着他道,“他已无碍,是谁救了他,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所以这次,依然是我猜对了。”
摇光骤然声色发冷,质问道,“如此说来,那只仙灵又再缠上了他?”
疏影也变了颜色,气势有增无减,沉声喝道,“子沐之事,自由我从旁照看,不劳你费心,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罢。琮琮,我们走。”
琮琮顿时打起精神,跟紧他步伐颠颠地出了明灼宫去。
摇光内息紊乱,捂住胸口俯身喘了几口粗气,余光瞟见案上的玉净瓶,忽而想起来这次好像,又忘了跟他道声多谢。
琮琮跟着疏影径直回了自家宫邸里,眼见疏影面色不善,便想寻个由头暂避风头。
于是她嗫嚅道,“尊上想是口渴了,我这就去煮茶。”然而还未迈出两步,便被疏影揪住衣领拎了回来,“急什么,我还不渴。”
琮琮挣扎着脱出“魔爪”,隔着两步远垂首站定,“尊上有何吩咐?”
疏影半眯着眼盯了她一眼,“你这么紧张做甚,莫不是怕了我?”
琮琮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尊上凶起来确实可怕,但琮琮不怕。我只是觉得尊上心情不悦,不想在这儿碍尊上的眼罢了。”
疏影情绪稍缓,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诧异道,“我凶起来很可怕?”
琮琮偷偷抬眼,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后又赶忙收回目光,支吾地“嗯”了一声。
疏影不禁笑了起来,“行了,你下去吧,那茶让别个煮了端来,你自去歇着吧,免得在一旁呵欠连天的,惹得我也犯困。”
琮琮如蒙大赦,拔腿遁了。
疏影想起心头挂念之事,笑意消减,怅然闻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