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疏影不禁皱了皱眉,瞟向床榻上躺着的夕盈,心里的烦恶丝毫未因她那副形如枯槁的细弱身子而减少半分。
琮琮看了眼夕盈,再偷摸抬头望见疏影那眉梢眼底透露出的嫌恶,心内却有些发凉。起初疏影对夕盈还算宽容,不仅没发落她去荒芜苦寒之地,还恩准她治两日伤再下界。可此时,疏影对夕盈分明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她到底是辰宁宫中尽职多年的仙侍,眼看命不久矣,风神尊上真就不念往日之情么?
诚然夕盈是咎由自取,可琮琮心里像是有道过不去的坎,难受得紧。
疏影移前两步,漠然道,“听医仙说,你不想活了,我看你这副形容,的确不是什么好光景。你若不愿下界,也不必以此抗争,本尊主意已定,你认为我会轻易动摇?”
夕盈的声音细若蚊蝇,“尊上误会了,奴不是不想活,而是命数已尽,没多少时日了。”
疏影打量她神色,像是有几分真意,却仍冷若冰霜道,“你所受之伤损不足以致命,若你存有求生之意志,不当如此死去。”
夕盈似是轻轻笑了笑,但因她容色蜡黄,眸光黯淡,嘴唇干裂,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丧的气息,仿佛这天上地下,都无她可留恋之物了,故而这一笑起来,竟是比哭还难看。
“奴是无福之人,此生能入辰宁宫,为尊上尽一份心力,大约已将前世修来的福分都用尽了。可惜奴不争气,叫尊上气恼失望了,就此而死,于这世间实无半分挂碍。奴宁愿重入轮回,生作凡人,终日为柴米油盐操心,也好过在这九重天上,无望而孤苦地活着。”
疏影几乎冷笑出声,“这便是你求死的理由?”
夕盈似乎对他的冷言嘲笑毫不在意,只哑声问道,“尊上,若有一日,你再不能与元祉仙君相见,或是你爱上一名女子,却不能同她在一处,你会不会感到绝望,觉得活在这世上,毫无意义?”
疏影沉声道,“无稽之谈。”
夕盈闭了闭眼,不再深问,迟早有那么一天也好,永无此种可能也罢,到底与她无干。
“作为神仙的这一世,我活够了,因与仙君的一面之缘,我思慕他一百二十九年。原本我想封存这份感情,可当他身边有了出尘,我便变得与以往不同了。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也不由得我不认。”
她无力地望向疏影,“奴因私欲犯了天规,尊上却大发慈悲,有意饶奴一命。终究是奴愧对尊上,生生世世,都无颜再见尊上。”
这便是说,她再也不愿飞升成仙,来这冰冷天宫中,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仙侍了。
疏影忽而喊了一声,“夕盈?”
琮琮忙伏身至床边,夕盈已彻底闭上了眼,琮琮探了探她鼻息,回过身来跪在地上,悲切欲泣道,“禀尊上,夕盈亡故了。”
疏影“嗯”了一声,默然片刻,踏出房门。
或许她那时便不该随他赴宴,那本就不是她该去的地方。倘若夕盈不曾与修竹相见,或许便能过好她太平无忧的日子,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将自己糟蹋成这样。
有时缘尽,心却不能静,甚而生出许多歹念来,这缘便成了孽缘,人也成了恶人。
这一整日,疏影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神魔边界动荡不安,天帝已派遣天将刑则率领数万天兵前往支援,想必此时已至战场。
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的事接踵而来,疏影总觉得心头不安,胸口沉闷得呼吸不畅。
琮琮同几名仙娥一道将夕盈安葬在下界一座仙山上,耽搁至卯日星君收工才回来。
疏影见她一脸疲惫,听她简略交代了安葬事宜,便让她早些回屋好好休息。
琮琮却撑着疲累的身躯,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其时月已浮空,凉凉秋风摩挲花枝,为静谧的夜色带来一些轻响,犹如女子低吟,温柔而知意。疏影懒懒地在浮雕石椅上,对着凉月清风自斟自饮,壶里的茶维持着温热,茶盘内还摆着两三叠果品糕点。
这些几乎已成他所到之处的必备之物了,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但排面还是要有的。否则独自一人对月空饮白茶,岂不很是凄凉。东西置备周全了,方显得他从容而不失风度。
琮琮与夕盈虽往来不多,但这世上乍然少了这么一个人,她作为亲眼旁观者,心中还是有些抵触。
疏影瞧着她道,“你若有话要说,不妨直言,何需扭捏不语,三缄其口?”
琮琮扁了扁嘴道,“我是怕尊上怪罪。”
疏影转动着手边的茶杯道,“既是本尊让你说的,就算你坏了规矩,说了不该说的话,本尊也绝不会怪责于你。”
琮琮抬了抬眼道,“那尊上能不能保证,无论我说了什么以下犯上的话,尊上都不会往心里去,便是日后,也不能旧事重提,生我的气,还得像从前一般待我。”
疏影轻笑道,“我保证。”
琮琮稍稍放心道,“夕盈对尊上说的那些话,尊上果真未往心里去么?”
疏影凝眸望着她,略略挑眉,“你也想知道若我失去挚友,或是爱而不得,会如何?”
他眸光灼灼,琮琮无以应对,忙低下头道,“尊上说过不生气的。”
疏影又再一笑,“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似是叹了叹道,“为何本尊说的话,你全然未听进去?难道定要我反复强调,你才能明白么?”
琮琮心中莫名,却是不敢抬头。
疏影怅然道,“本尊已说过了,夕盈所言,纯属无稽,本尊与元祉深交多年,有何理由不能再见?至于爱上一名女子,这世上若有女子能令本尊动心,不论她是何身份,纵然为世间不容,本尊哪怕是攀越刀山、下入火海,拼了性命也要争夺与她共处的片刻时光,除非…”
琮琮正值心绪翻涌,听他话音戛然而止,几乎是脱口而出道,“除非什么?”
疏影笑叹道,“除非我所爱之人,却不爱我。”
琮琮怔住了,不知几时已抬起了头,疏影这似笑非笑的神色,悲喜交集的目光,带有月光的白、晚风的寒,宛若玉质的肌肤,世间恐怕再无一人能及得上他的风姿。
可他却说,除非他所爱之人,却不爱他。
这怎么可能…这话若反过来说,才是世间真理吧…
爱他之人,他却不爱。
琮琮思绪万千,惊觉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时而觉得尊上铁石心肠,令人害怕;时而觉得尊上心思深沉,非她所能揣测。但不论尊上展现出何种面目,她都不愿远离,只想靠近,越近越好。
其实尊上怎样,都不是她能决定或者改变的,想得太多,反而会成为心里的负担。
疏影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在见证了子沐对玉陌永无回报的爱之后,他对感情这事,便有些排斥。与其费那个功夫,倒不如独自逍遥,乐得自在。何况此生有一人相伴,足矣。然而琮琮魂飞天外的反应令他感到费解,他的回答可以说是直白明了,有这么难以接受么?
“琮琮…琮琮…”他唤道。
琮琮恍然回神,“啊…怎么了?”
疏影失笑道,“这话该是我问你,你怎么走神了?”
琮琮羞惭道,“奴知错,望尊上恕罪!”
疏影懵然道,“我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为何你今日如惊弓之鸟一般,慌里慌张,心不在焉?”
琮琮勉强解释道,“或许是因为…夕盈虽说罪有应得,可她就这么死了,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舒坦,觉得她原本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疏影面色一沉,仿佛星光都在这一刻变得暗淡了,“你若要同情她的遭遇,那么大可不必。”拂袖起身道,“元祉从未招摇,更鲜少与人热络,饶是如此,满天界认得他的人何其多也,千百年来仅远远看过他一眼的人难道只有夕盈一个?听闻元祉招纳仙灵为侍便在背后议论的更是数不胜数,但迄今为止,真正对出尘恨之入骨,意图索她性命的唯有夕盈。你认为,这是为何?”
琮琮在心慌意乱之中努力分出一点心神想了想道,“因为她觉得,出尘和她同样身份卑微,出尘若能得到,便意味着她也可以,可偏偏元祉仙君择定的仙侍是出尘,而不是她。”
疏影略显欣慰地笑道,“你能明白这点,便也该想到夕盈仙根未净,仍存有凡念,于她而言,天宫中的无尽岁月形如枷锁,下凡投胎反倒是种解脱。”
琮琮咕哝道,“那为何尊上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
“什么?”她声音太小,疏影未听分明,不确定地问。
琮琮忙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疏影俯视着她发间别着的粉蝶银簪道,“我怏怏不快,非为夕盈。”
琮琮顺口道,“那是为何?”
疏影叹息着转身,“我只为我在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