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查办了夕盈,颓然地来到兜率宫外,原是为榕微而来,却在门口见着彤湘时,留步了片刻。
彤湘一见他过来,便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榕微说他已将玄灵神鞭遭夕盈窃取一事向风神和盘托出,却未细说她之所以轻信夕盈的原因是否也跟风神交代了。
疏影笑容可掬地同她打了声招呼,“彤湘仙使,许久不见,你还是一如往常。”
彤湘尴尬地笑道,“小仙现下不过是个守卫宫门的护卫,哪能跟往日作比。”
疏影风轻云淡道,“职责所在,岂有高低之分。仙使尽忠职守,已是令人钦佩。”
彤湘抿唇一笑,垂眸看着地面,双颊似红了红,“上神今日怎么有空来老君府上,若有正事要办,还是赶紧忙去,就别在这儿找话安慰我了。”
疏影顿了顿道,“其实我素来少有要务在身,平日里多爱四处闲逛,好逸恶劳,与仙使作比,实是自愧弗如。”
彤湘不经意地一抬眼,正对上他那双明珠般的双目,不觉难以直视,便又低下了头,汗颜道,“上神可真是会打趣人的,我不过一老君座下仙使,如何能与上神相提并论。”
疏影轻叹道,“以身份地位区分等级,我一向不以为然,这天上的神仙各司其职,若能有兴趣相投之一二,便为友;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加往来便是,也不必为敌。但近来种种,虽是发生在一只仙灵身上,却也令我感到寒心。”
彤湘迟缓道,“上神说的,可是玄灵神鞭所伤之人?”
疏影悠悠叹道,“正是,她名为出尘,原是元衍仙君傍身的一名仙侍,因某些缘故回了浮玉山去,不想遭此祸患。”
彤湘愧疚地躬身道,“一切皆因小仙而起,是小仙的过失,上神若要代元祉仙君责罚小仙,小仙但凭处置,绝无二话。”
疏影忙托了她的手肘,让她直起身来,“你已在受过中,不必再为此事于心不安了。何况此事非你一人之过,真要论起来,本上神亦难逃干系。”
自榕微那日刻意提点后,疏影首个想到的便是出尘,借观缘镜一望,才知晓出尘重伤初愈,且伤了她的,竟是太上老君珍藏的宝物之一,玄灵神鞭。后又探听得知老君惩治了宫中长仙使彤湘,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被榕微发现,榕微便顺势再提醒了他一句。
“若非假借上神尊号,彤湘仙使断不至于轻信一无名仙侍。”
如此,一切便都了然。
彤湘踌躇良久,终于试探性地开了口,“以上神之尊,自不必将底下的事一应挂在心上。因此失察,也是情有可原。”
疏影苦笑道,“若连自家宫里的人都看不住、管不好,我又有何面目执掌一宫。罢了,此事已水落石出,再多苛责追究亦是无益。仙使好生保重,本上神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等等,”彤湘在他转过身那一刻慌了神,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喊道。
疏影木然回首,“仙使可还有事叮咛?”见她神色怪异,像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便道,“若是为夕盈,仙使可在这两日抽空前去探望。因她心神不宁,伤势加重,本上神允准她多留两日,但也只两日而已。时日一过,不论她撑不撑得住,本上神都不会容她多留一刻。”
他竟是这样以为的…彤湘心内发苦,他怎会觉得她是为了夕盈?
“上神一向仁慈,百余年前特意出面,为小仙免遭贬斥之罪而向天帝求情,今日又为一仙灵讨回公道,却不忍强行推伤重的夕盈下界。上神如此慈悲为怀,才真叫人叹服。”
疏影听这话似乎不像是真心敬佩,反倒似有嘲讽之意,不觉疑惑道,“仙使何故提及往事?”
彤湘黯然道,“因此事在我心中沉淀已久,我一直记着欠上神一份恩情,期望有朝一日能够还报,却不想今日又多了一份亏欠。”
那时她才刚晋升为兜率宫长仙使,难免有些志得意满,跟随太上老君去三清殿赴宴时,畅饮了几杯。恰巧环昕公主从旁经过,不慎被桌脚绊倒,她起身相扶时没能把握住劲道,竟与公主殿下一齐栽了个跟头。
这一摔不要紧,要紧的是殿内共置有十二樽神龛,其中之一离她座位不足数尺,彤湘怎么也没想到,那环昕公主竟这般柔弱,经她劲力一带,直扑向神龛,于是可想而知地,将那赤木神龛砸了个粉碎。
环昕公主乃是上古神兽白虎的后代,身份比她这长仙使高了五六个台阶不只,此事定怪不到她头上。何况公主殿下也算是受害者,一切皆因她而起,彤湘不得不站出来领罚。
疏影便是在那时与子沐一同踏风而来,按理说宴席早已开场,他俩姗姗来迟,误了时辰,应行色匆匆才是,可偏偏这两位一个赛一个的从容淡然,举手投足之间极为散漫随意。
彤湘一眼望见的便是疏影,明明他俩并肩前行,俱是无双仙姿,为何她没能注意到子沐?事后她为此思虑许久,唯一解释得通的便是疏影的穿搭更扎眼些。元祉仙君惯常穿着一袭纯素白衣,与浅金色内底、玉带银靴的风神相比,确实暗淡了些。
彤湘方才的认罪之辞,疏影正巧听的一字不差,经过她身旁将欲入座时,拱手向天帝美言了几句,说是如此良辰吉日,何必为仙使一时疏忽大意而破坏了氛围,想那神龛也不是没有复原的可能,若仙使能将其恢复原样,此事就此揭过,也未尝不是一桩善事。
风神出面求情,天帝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让太上老君好生管教座下使者,命彤湘三日之内将神龛重新打造、摆回原位,此事便就罢了。
彤湘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领命而去,捧起残木碎屑便要回府重造,临行前忍不住偷瞄了疏影一眼。
疏影已归位与子沐同座,满脸堆笑地同他敬酒,再没分她一抹余光。
彤湘不敢多待,收回目光急忙遁走。
此事已过百年,若非疏影记性好,似这等小事,他早便抛诸脑后了。此刻回想起来,他反而为彤湘的念念不忘感到讶异。
其实这几百上千年来,子沐建立的功德不计其数,可他从不要嘉赏,也没什么可求。天帝不知欠了他多少赏赐恩德,疏影每常借子沐之功绩,向天帝讨个情面,天帝无有不予。
故此,疏影也就习惯了这般作为,那时为彤湘求情,也不过是他顺口一提罢了,他压根没往心里去。想不到昔日之事,竟为出尘遇难埋下了隐患。
疏影愈发觉得,是他害了出尘,心中对出尘的愧疚愈渐深了。
彤湘原是个沉稳内敛之人,不想事关疏影,便接二连三地失了分寸。方才她一时头脑发昏,竟把心里埋藏了多年之事吐露了出来,现下再面对疏影,真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又怎知,在她一心念着疏影之时,疏影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补偿出尘。
疏影思绪纷乱,不愿再多停留,便直截了当道,“仙使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于我实不必多费心思。还恩或是偿情,都无需执着。若有一日时机成熟,过往种种,自能一笔勾销;若无此机缘,便让往事随风散去罢,你我皆不必再念。”
话毕转身,正对上一脸欲言又止,像是有口难言的小仙侍琮琮,那张了张又抿紧的红唇,蹙起的峨眉,颤动的眼睫等一系列小表情,倒与方才的彤湘如出一辙。
疏影诧异道,“琮琮?你怎会来此?”
琮琮心道,我若不来,如何能亲眼瞧见尊上是何等无情。然而她敢怒不敢言,只得福了福身道,“神魔边界发生战乱,我是来禀告尊上的。还有夕盈有心求死,医仙好容易救回她一条命,可她仍无意苟活,还请尊上示下,该如何处置为好。”
疏影冷然道,“她若不想活了,成全她便是,倒省得本尊费功夫。”
琮琮冷不丁地抖了一抖,跟上他流星般的步伐,急急忙忙地回了宫去。
彤湘的目光追随着疏影和琮琮,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尽头。
榕微在外办完事回来,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连他从旁经过,迈过门槛都似未能察觉,便转过身来问她这是怎么了。
彤湘恍然回神,支吾道,“什…什么?”
榕微猜测道,“是不是风神来过了?”
彤湘默然不语。
榕微心道,想必是了,又问,“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一贯意气风发的彤湘竟耷拉着脑袋,像一名失败者,又像某个失败者的作品,毫无生气道,“榕微师弟,你之前跟我说,夕盈是出于嫉妒之心,才丧失了理智,加害出尘。像她那样封锁内心之人,发疯入魔是很轻易的事,”她抬起头来,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那你说,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方才看着琮琮跟在疏影身后,她忽然觉得十分羡慕,虽然琮琮只是一名小仙侍,却能与风神朝夕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而她贵为长仙使,却连还报一份恩情的机会都要等候百年。
疏影最后那些话,是要她斩断私念,根绝妄情的意思吧…
彤湘心里很是难受,说不出的苦涩与沉痛。联想起夕盈,她忽感身心不安,唯恐他日变作和她一样的人。
在榕微心里,即便领罚看门,彤湘师姐也是一如既往地严谨尽责,从无马虎懈怠,眼下见她这般伤心气馁,心有不忍道,“怎么会呢,师姐一向静水流深,张弛有度,绝不是夕盈那等内心阴暗之人,更做不出她那般狠毒行径。师姐切勿多虑,一时之过非一生之罪,只要师姐放下执念,洗心革面,定能重新开始,恢复以往意气风发的样貌。”
彤湘心中一动,迟疑不定地问道,“我…真的可以么?”
榕微笃定地笑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