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一贯云淡风轻,此刻却呈现出不同以往的严厉之色,对于时寓的所作所为,以及度厄的为虎作伥,他无法容忍,更不能理解半分。
疏影怒道,“且不提那些自作自受之人,单论一个陆婉月,她有什么错?为何要成为牺牲品,作为时寓复仇之路的垫脚石?还有遭血洗的大半个皇宫,纵然他们有罪,也罪不致死,更轮不到时寓来掌控他们的生死。”
度厄浑身都在颤抖,仅凭“陆婉月”三个字,便足以让他失去常态,心神不安了。他不知时寓是什么时候选定的陆婉月,只是他们之间的姻缘,是他一手促成的。
从陆婉月迷途不知归路起,便是度厄指引时寓出面相救,再到陆婉月对时寓念念不忘,又是他从中作梗,不让陆婉月探听到半点关于时寓的消息。最后圣旨赐婚,了其所愿,幸福仿佛在一瞬间降临。
这种惊鸿一瞥,巧夺芳心的戏码,在凡尘中几乎日日上演,度厄见过太多,即便无意,也早已熟记于心。何况陆婉月待字闺中,不谙世事,只需稍一引诱,她便上钩。
可他也没有料到,时寓会那般对她。
疏影直言道,“在时寓亲手杀了陆婉月之时,你便该晓得,他已泯灭人性,再不是从前的玦暄了。”
度厄惨痛地笑道,“若非天命执意要凌虐玦暄,他又怎会变成今时今日这般。与其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不如成全时寓,让他夙愿得偿,得到他想要的人生。”
纵然与天命对抗又如何?灰飞烟灭又有何惧?他对这尘世早已厌倦,唯一的挂念便是玦暄。
若能换来玦暄一世欢愉,便要他永堕阎罗又何妨?
疏影怒笑道,“若不是你一直暗中守护,他又怎会自恃有神明相助而愈发肆无忌惮。你若不曾为了一己私念,妄自与他相见,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这一世本可以与陆婉月恩爱白头的。”
度厄惊恐地盯着他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疏影平复着情绪,敛容正色道,“天机不可泄露,我原不该告知你此事,但…”
他长叹一声,复述起子沐分身拜托他帮忙前说过的话。
“玦暄熬过四十九世,千年前欠下的冤孽便算还清了。且他生为时寓的这一世,正好与当年他在战乱之中偶然救下的一只百灵鸟的转世有一段姻缘。因这段善缘,时寓悲惨的一生将宣告终结,他会明白什么是爱,并真心爱上那百灵鸟的转世。而百灵鸟为了报恩,亦会甘愿为他牺牲一切,哪怕粗茶淡饭、勤俭一生,也要与他长相厮守、携手白头。”
疏影看着度厄那张惨无人色的脸,心下有些不忍,叹息着道,“那百灵鸟的转世是谁,想来不必我明言,你也该猜到了。”
度厄感觉快要窒息了,胸口跳动的心仿佛正渐渐凝结,生机一点一点流失,离僵化成石头不远了。方才的疯状在听疏影说出这番话后荡然无存,原来他错了…
竟是他害了时寓!害了玦暄!
他已连哭或是笑都不能够了…
或许他早就知道自己错了,然而一步错,步步错,他越陷越深,终至不能回头。就好像撞上南墙,头破血流,却还要硬着头皮不断地撞过去。
玦暄…玦暄…倘若你知晓真相,你会不会怪我?
怪我太心急了,连凡人的一世都等不得;怪我害了你,你的姻缘与人生,都葬送在了我的手里。
玦暄…就算你恨我,我也认了…只是我欠你的,再也还不清了…
疏影不知他信是不信,言尽于此,他不想再多做解释,便站起身来,拍去衣灰道,“你我本无多少交情,我对你说的这些,你尽可不放在心上。往后你我大约不会再见,就此别过,告辞。”
度厄闭上眼,面如死灰,用尽余力嘶哑地道,“我不奢望再见玦暄一面,只是有句话,尊驾能否帮我带给他…”
疏影其实一向面热心冷,不大爱管闲事。许多年来掺和的几桩混事,不是为了子沐,便是被子沐忽悠为之。
好比方说这一次,度厄星君与玦暄元君之间的前尘往事,他只是略有耳闻,而今他俩犯下大过,该上诛仙台的上诛仙台,该入地狱的入地狱,与他全无干系。
或许事后他会在人前发自内心的长吁短叹一番,但事情发生的过程,他并不想参与。
也就子沐好心,先是不顾声名,主张严惩隐晟灵君,再是殚精竭虑,捉拿度厄与玦暄。诚然子沐只是幕后军师,费时费力的活儿都让他干了,但若子沐坐视不理,他是绝对不会牵涉其中。
如今可倒好,子沐自去办他的事,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了他,好人坏人都让他来当,红脸白脸都成了他一人的独角戏。
疏影卧在软榻上,两名仙侍站在左右摇扇,一名仙侍蹲在一旁给他捶腿,还有一名仙侍不时剥两瓣蜜橘,不时敲两枚核桃,送至他手边。
周遭花团锦簇,常有几缕和风吹来几点花香,沁人心脾,令人沉醉。莲池里圆叶重叠,挨挨挤挤,忽有一抹金红涌入,那是鲤鱼在其间嬉戏,好不欢快。嶙峋假山矗立于对岸,葳蕤青苔蔓延而上,正是青山绿水连成一脉,满目清新,巧夺天工。
这才是他该过的好日子啊…
偏有一事压在心头,疏影委实难以抛诸脑后,便缓缓问道,“什么时辰了?度厄星君是否被送上诛仙台了?”
给他捶腿的仙侍娇声道,“回禀尊上,午时将至,度厄星君还未被送上诛仙台。”
疏影“哦”了一声,吃了点核桃仁道,“那也快了。”
小仙侍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可度厄星君是明日行诛灭之刑。”
疏影蹭地翻身坐起,手边的果盘倾倒,鲜嫩多汁的果肉咕噜噜滚落开来,惊道,“明日?什么时候推迟了,我竟不知?”
小仙侍咕哝着道,“原就定于九月既望行刑,正是明日,并未推迟。”
疏影咳了一声,“那么是本尊记错了日子?”
小仙侍忙道,“不是不是,是婢女忘了提醒尊上。”
疏影拂袖道,“行了,把这里收拾干净,本尊有要事要办,晚些回宫,膳食便不必备下了。”
小仙侍唯唯应诺,心里却在嘀咕,可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呀…再抬头时,疏影已然远去。
看来今日有口福了~
疏影来到地府,未等通报便赶到了玦暄面前,此时他已记起所有,不再是胆怯畏缩的时寓了。
阴风阵阵的山头,坚硬冰冷的刑架上,仅剩一点微弱残魂的玦暄看起来却十分平静。好似大彻大悟了一般,见故人来,也没什么情绪变化。
或许如今还能让他情绪有所起伏的,世间仅有度厄一人罢。
疏影开门见山道,“度厄星君有句话托我带给你,我原想待他魂魄散尽再告知于你,但等了这么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或许提早告诉你,也没什么。事已至此,皆成定局,你与他都要在这世上消失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玦暄神色稍有不同,但仍是淡漠至极。
疏影皱了皱眉道,“他说,他无怨无悔。”
往日的回忆涌入脑海,久远以前与度厄携手同游、并肩作战的画面清晰如昨,玦暄周身忽而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芒,那本不该是他这缕残魂所能释放的光亮。
阎罗王带着一众判官们急急赶来,如此异象,怕不是有妖魔降生。可眼前所见,只是一缕隐隐绰绰的魂魄,在将要散去之前,浑身光芒大作,几乎照亮了整座地府。
玦暄最后笑着对他说,“我亦无怨,无悔。”
魂魄消散,光芒不再,阴曹地府重归于灰暗。
疏影独自站在山头,于阴冷寒风中,对着空空荡荡的刑架叹了口气。
托子沐的福,他竟成了个跑腿的命。
返回天庭,他心想还是得把玦暄临终前所言跟度厄说一声,正要往天牢去,碰巧遇见殊途同归的榕微。
疏影记得,他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为人还算厚道,几次好心帮出尘解围,想来让他带个话,他也能妥当带到,便将此事交托给了他,顺口问了一句隐晟灵君近来如何。
榕微恭敬道,“上神放心,我定将此话带到,隐晟灵君听说了度厄星君和玦暄元君都已伏法之事,并未说过什么,只安分地待在丹炉中受刑。”
疏影满意道,“那便好,你快去吧,事情办好跟我说一声。”遂安心回宫。
榕微本就是听太上老君之命,去天牢底下看望度厄星君的,故而捎带上这么一句话,也不费什么事。见到度厄星君后表明来意,度厄星君也问了他隐晟灵君的近况,他便又复述了一遍。
度厄面无表情地听完,“嗯”了一声。
榕微稍候片刻,见他没了下文,才道,“风神尊上说,玦暄元君已魂魄散尽,临终前也给星君留了一句话。”
度厄抬了抬眼,“什么?”
榕微恭顺道,“玦暄元君说,他亦无怨,无悔。”
度厄神色一变,竟有几分难以置信,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他…真的这么说…”
榕微诚恳道,“风神尊上所言,小仙不敢误传。”
度厄讶然地笑了,玦暄果真不怨他?今日种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玦暄却不后悔?
时寓在他出现后,便再无可能爱上陆婉月,相依相伴的那几年,虽然日子还是很苦,但心头点滴甘甜,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榕微临走前忽然想到一句话,踌躇着说给了度厄听,“有时生命的长短不在于是否永恒,而在于一朝一夕。”
度厄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多谢你,也烦请代我谢过风神。”
翌日深夜,辰宁宫中,小仙侍端来一碗瑶柱芙蓉羹,双手呈给疏影。
疏影胃口欠佳,挥了挥扇子道,“放那儿吧,我暂时没甚食欲。”
小仙侍鼓起勇气道,“度厄星君今日上诛仙台的时候,极其从容淡定,仿佛不是赴死,而是重生。”
疏影勉强一笑,“可是你该晓得,仙者超脱轮回,是不会重生的。”
小仙侍天真地道,“或许神仙死后,会变成一只飞鸟或者一尾白鱼也说不定。”
疏影又再笑了笑,灰飞烟灭意味着什么,便是修行者也无一不知,何来飞鸟与鱼可变。小仙侍以为他心情不好有意宽言安慰,他也没必要去深究。只是玦暄和度厄都想开了,他却想不开。
究竟千年执念为何而存在,曾经羡煞旁人的知交挚友双双就死,终是空无一物,徒惹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