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率宫中,丹鼎炉旁,太上老君眯眼瞧着炉底火势,侧身向褪巾除冠、披头散发的隐晟灵君道,“灵君你看,这火候可还受得住否?”
依榕微判断,若往炉中灌入足够多的水,隐晟灵君便能当作泡温泉,在其中享受一番了。想来老君顶不住各路仙神轮番前来求情,有意从轻处置。
然而隐晟灵君却板着脸道,“三昧真火若只有这点火候,老君你这些年的丹怕都白炼了,无用糖丸尔。”
太上老君皱起一双花白的眉,额间凸显几道褶皱,“灵君的意思是?”
榕微心内思忖,老君有意放水,灵君竟不领情。虽说他一向为人公允,或许对自己也是如此,但三昧真火的滋味可不好受,灵君就不怕一时大意被烧成灰烬?
隐晟灵君注视着丹炉,面上浮现出无畏无惧之色,声如洪钟道,“老君不必留情,炼就灵液仙丹需要多少火候,你便生多大的火。”
太上老君拂尘一扫,榕微得到授意,掀开鼎盖,将隐晟灵君送入其中,再关炉扇风,火势瞬间暴涨数十倍。老君犹豫再三,还是将火苗扑小了些许,向榕微叮嘱道,“你与莫桐轮番看守此炉,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七七四十九日,但凡炉中有异,务必第一时间向为师汇报。”
榕微恭敬垂首道,“是,师尊。”
太上老君忖度着,又将火头压低了些,这才迤然离去,留榕微独自看护丹炉。
榕微心里明镜似的,老君绝不会损害隐晟灵君仙身,顶多让他吃点苦头,刑罚之期一旦完结,灵君便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但这分寸,可不好把握啊…
榕微扇动炉火,既不能将其熄灭,亦不能使其升势,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难怪师兄弟们互相推辞谦让,概不领受,最后轮派到他和小师弟莫桐身上。
隐晟灵君忍受着高温灼烧,灵力自发运转调衡,使自己免于罹难。
另一厢,刑则向天帝复命,借风神之手捕获了潜逃在外的度厄星君,求问天帝该如何处置。
天帝意外道,“哦?风神是如何擒得度厄的,他立了大功,必要嘉赏。至于度厄,且问他何故违抗天命,待查明个中曲折,再判不迟。”
刑则依命退下,前往天牢审问度厄。灰暗肃穆的牢房中,度厄垂头丧气地靠墙坐着,见他过来头也不抬地道,“我没什么可交代的,只管把我送上诛仙台便是。”
刑一跟了上来,站在刑则身旁问道,“哥哥,天帝可有下令?”
刑则摇了摇头道,“天帝命我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刑一不解道,“真相不就是度厄触犯天规,私自为一凡人改命,祸乱一国,后又潜逃人间、魔界,如此罪行,足以诛杀之。”
刑则皱了皱眉,“我与你警告过多次,杀心不可太重,你怎么还是这般凶狠,毫无怜悯之心。”
刑一反驳道,“哥哥,此事众仙有目共睹,连有负所托的隐晟灵君都要遭受三昧真火炙烤之刑,何况是罪大恶极的度厄?不光是我,以二郎神为首的那么多神仙都主张严惩,为何你不去劝说他们,只会在这里批评我?”
刑则厉声道,“刑一,你若再如此偏执,便不必跟在我身边了。天界十四位天将,你若不服我管教,大可另觅良将。”
刑一睁圆了眼,眸中满是不平之怨,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哥哥,你对我的约束管教,一定要建立在丢弃我的威胁之上吗?”
刑则眉头皱得更深,语气颇为不耐道,“我从没想过威胁你,只是你我之间,太多隔阂,强行捆绑在一处反倒失了兄弟之情、手足之义。或许只有分开,能让我们两个都好过。”
“简言之就是嫌我累赘,不愿再见到我,对吗?”刑一深感痛心地道,“只怪我常惹哥哥生气心烦,哥哥这么对我也是应该的。”说完便跑了出去。
刑一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得原地不动地叹了口气。
耳闻目睹了全部情景的度厄好心奉劝道,“令弟心魔深种,只怕来日会成为一大祸患。”
刑则不悦道,“星君自身都难保,竟还有功夫为旁人操心,实在可笑。我看星君还是在这密闭牢笼里好好思过吧,倘若想通了,愿意坦白罪行及前因后果了,随时告知本座,本座定洗耳恭听。”
度厄自嘲道,“是我多管闲事了,阁下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罢。”随即冷容闭目,不再理会他。
刑则心情甚是烦闷,唯一的亲生弟弟每每与他意见相左,偏又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实在气得很。眼见度厄这副形容,单凭自己想让他开口是不可能的了,还是等疏影回来再作打算。
他这面想着,疏影那面也没闲着,只不过进展得略为缓慢。
玦暄这一世为人可谓是丧尽天良、祸国殃民,死后原该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以赎罪孽,恐怕千年内不得超生。
度厄为了救他,竟带走他的魂魄,东躲西藏,最后不得不亲手把他送到这避风崖下暂保安全。
可惜他藏身于魔界时被一狼妖发现,魔君云魄亲自将他抓获,审判多时未果,心觉无趣便用他换回了蓝魅儿。之后他又从隐晟灵君手里逃脱,却不想半道上撞见风神疏影,那时他已伤痕累累,法力所剩无几了,除了束手就擒,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不指望疏影能放过他,因为疏影是特地在那里等他的。
自子沐猜测并证实玦暄躲在避风崖下的那一刻起,度厄星君所有的盘算挣扎,便都成了泡影。
疏影挥动衣袖,劈去一道风刃,将玦暄从树干上剥开,望着倒在地上的一缕残魂道,“你都虚弱成这样了,怎么还妄想一步登天呢?”
玦暄兀自坚持道,“星君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让我躲在这里,我就不用下地狱了。他说过待这阵风头过去,他便借用某个凡人的肉身,让我重新再活一次,给我想要的一切。”
没想到他如此信任度厄星君,苟延残喘至今,竟从未怀疑过度厄星君待他之心。
出尘为此而动容,子沐却道,“别再做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梦了,纵然你与度厄相互信任,彼此忠诚,可他如今已没有能力给你想要的东西了。早在你央求他助你登上皇位,他因一时心软而答应你的那一刻,你与他便都回不了头了,也注定终将自食恶果。”
“不,不会的,星君度人间苦厄,自然是要帮我的。我是皇子,继承大统本就顺理成章,是成淳抢了我的位置,星君他只是帮我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玦暄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脑门,神情十分痛苦道,“我们没错,错的是天命!是天命出了差错,好在星君及时修正,改变了我的命运。你们该夸赞他,他是个好神仙,做了这样大的好事,他该受万民香火,永世流传。”
子沐一针见血道,“这便是你杀妻灭亲,篡夺皇位的理由?”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玦暄痛苦万分道,“是婉月要离我而去,我好不容易得到了她,怎能轻易放她走,可她心意已决,无论我如何好言相劝,百般恳求,她都不肯留在我身边,我是不得已才…”
子沐面若寒霜,声音冰冷道,“度厄为你谋得良缘,你却亲手杀害明媒正娶的嫡妻,并嫁祸给当朝太子,又在监牢里给太子灌下毒药,对外宣称他是羞愧自杀而死。可惜天网恢恢,文皇查明真相,要将你就地正法。情急之下,你求救于度厄,度厄认清你为人,本已决意不再帮你,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死。你借用他的仙法,大可以一走了之,从此消失于皇朝,去过太平安生的日子。可你贼心不死,竟犯上作乱,弑君夺位。”
玦暄颤抖得厉害,那些血腥残暴的画面夜夜入梦,搅得他无法安宁,梦中的自己那样陌生而恐怖,那真的是他么?他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子沐神色愈发冰寒,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刺骨的冷,“之后你坐拥江山,本该勤政爱民,广施仁德。然而你梦魇缠身、夜不能寐,时刻害怕有人揭露你的暴行,并宣告于天下。为此你大开杀戒,但凡曾与你有过关联之人,你几乎都杀尽了。至于黎民百姓,你从无半分上心。一味采取武力镇压的手段,以暴制暴,搅得民间怨声载道,哀鸿遍野。”
玦暄闭了闭眼,嗓子里干涩发苦,说不出话来。他根本不懂治国之道,一应国家大事都是听取臣下的意见。说是丞相辅国,倒不如说他是个傀儡皇帝。到得后来,右相淮庸竟当真生出了不轨之心,暗中联络群臣、操控兵权,甚至将他过去的罪行公布于众。
他不愿再想那些往事,自继位以来,他以为拥有了全部,可他其实从没有一刻真正开心过。最终与淮庸同归于尽,或许他本可以活着,但能为王朝除去一大毒瘤,他便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反正星君会一直陪着他,守护着他,这就够了。
疏影瞧着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十分惆怅,感念过往道,“想当初你与度厄称得上是知己好友,一同犯下的罪责你却独揽上身,一力承担。原以为你在凡尘中修几世福报便能重返天庭,然而事与愿违,你竟沦落成这般不堪的残魂,实在是天命无常,可悲可叹矣。”
玦暄已然陷入绝望,即便仍旧心存妄想,也没有了垂死挣扎的力气。
他眼神空洞无物,面色灰败颓丧,声哑如耄耋老者,费尽余力地问道,“我本名为时寓,星君却总错喊我玦暄,久而久之,我便把玦暄也当作是自己的名字。他喊玦暄,我立刻便能回应,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听尊驾方才所言,难道我真的是玦暄,我曾经…也是个神仙?”
疏影听出他话外之音,讶然道,“你莫不是一直以为度厄错把你当成了别人,亦或是把你当作玦暄的替身?”
玦暄一动不动地躺在碎石上,他现下已如枯木,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默不吭声,算是默认。
疏影又再摇摇头道,“你太不自信,也太没安全感了,且不说你是这世上度厄最不可能欺骗之人,你有何疑虑,当面问他便是,何苦闷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玦暄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光,他是绝对不会问的,因为他不敢,他害怕失去。就算在度厄看来,他不过是别人的代替,只要不离开他就好,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出尘不忍道,“上神,你就直说吧,别再绕弯子了。”
疏影以宽厚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后向玦暄徐徐道来,“你的确曾是神仙,玦暄元君便是你的封号。千年前魔龙作乱,你与度厄参与了对抗魔龙之战,然而出师不利,不仅对阵失势,过程中还捣毁了一片仙境,许多散仙、仙灵及修行者无辜遭殃。此事必须有人担责,你便站出来向天帝述职,一切过失皆在于你,与他人无尤,你愿一力抗下所有罪责。”
玦暄听着这个舍己为人的故事,就像梦里见到残暴不仁的自己,只觉得陌生而遥远,仿佛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一个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像他,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