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修心比习术更难,出尘心不在焉地瞥了眼子沐,打量他安静沉稳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昨天她逃窜出门,却被子沐拦下,而后他便守在她房中,盘坐于软榻另一侧,与她一起打坐静修。
出尘本非耐不住性子之人,可最近接连发生了不少事,总结下来,她离开浮玉山跟随子沐左右,不安生的日子要比平淡的日子多得多。何况子沐带她来到这往念峰上,不提过往却悉心指导她仙法,其中缘由她虽不得而知,可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
或许她从来没什么主见,她愿意听子沐的话,遵照他的指示去做任何事,哪怕被蒙在鼓里。
子沐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进入无我的境界,出尘这般明显地偷懒,他竟没有察觉。
可出尘也不敢太随意,两腿仍是盘着,只坐姿放软了些,尽管她很想弄点儿吃的再喝杯茶,出外走动走动,可子沐像樽石雕一般挡住了她所有去路。
想到仙君亲自奉陪,她却心猿意马甚至不服管束,出尘感到羞惭的同时暗暗反省,怎能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她微微侧转身子,望向窗外,柔和的阳光抚临万物,尘埃飘浮,起起落落;清朗的风吹拂大地,落叶蹁跹,沙沙作响,聆听自然的声音,让她心里平静了许多。
出尘回身坐正,闭眼吐息,心绪渐渐安宁,神识归位,灵海源源不绝地流淌。
始终闭目无声,好似超然物外的子沐却在此刻勾了勾唇。
时至黄昏,子沐睁开双眼望向出尘,眸光如缱绻暮云,温柔而不知意。出尘浑然不觉,呼吸平缓均匀,心神俱已安定。
子沐悄然凝视她片刻,起身离去。
出尘入定,直至翌日朝霞浅染,东方欲晓。她呼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来才发现子沐早已不在身边,一夜过去,又是一日天明。
稍作梳洗过后,闲步庭院,这朴实无华的小屋,竟让她生出些家的感觉来。
忽有一阵甜香飘来,出尘闻着味道转身向东,只见子沐端着两屉蒸笼自厨房里走出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呼唤她的名字。
“出尘。”
那一刻云疏风止,几缕炊烟混入晨雾,点点花香与蒸糕甜香掺杂,秋光和暖,香气沁人心脾。
出尘款步上前,眼馋地望向他手里的蒸笼,“仙君,这是?”
子沐含笑道,“是白糖糕。”
出尘接过笼屉,迈着小碎步走向偏厅,欢快的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子沐不紧不慢地跟上,眉间难掩笑意,这算不上奖励,只是他偶尔心血来潮罢了。
可见出尘那样欢喜,他也不由得感到愉悦,离别在即,这份愉悦扫去了他心里的感伤,添上了几分轻松和惬意。
可惜时光往往在逝去后才觉出其中美好,出尘在往念峰上度过的这些日子里,吃了不少苦头,当然也长进很多。
子沐再一次带她走进澧泉洞,指着一块空地道,“若将冰床搬来此处,此洞倒不失为休眠圣地。”
出尘听着这话不大吉利,四下观望,除了那汪蓝色泉水,并无其它特别之处,但寒意深重,空气都湿湿凉凉的,若要说适宜休眠,倒不如说是疗伤之地的佳选。
不过她这么想,岂不是更加不吉利了。
其实在浮玉山上,她便是一直住在山洞里,每到冬日都要找来好些枯枝残木生火取暖,否则仅凭她那点微末法力抗寒,只怕刚化出人身,便要活活冻死了。
出尘追念过往,感慨地附和道,“冰床确实很适合这里。”毕竟仙君没有耐不住寒霜的困扰。
子沐若有所思地静立良久,泉水泠泠,仿佛流不尽的时光,多少曾经的画面仍是他心头之殇。
可惜时光单向奔赴,回不到过去,亦无法更改。
“我们走吧。”他道。
出尘跟在他身后迈出澧泉洞,原以为是回落星苑去,却不想修竹直接召来一朵硕大的云,带着她离开了往念峰。
“仙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她频频回首,可往念峰顷刻间便已没入云中。
子沐语出惊人,“避风崖。”
避风崖?那不是游魂关押流放之地么?出尘大为震惊,可看修竹神色肃穆,她也不敢多问,还是静观其变吧…
传说中,某些因故陨落的神仙,和身死魂未灭的妖魔,他们的魂魄无处可去,又不愿堕入轮回,投身为凡人,便躲在避风崖下,千千万万年飘摇游荡。
起初天帝有意加以管制,可避风崖是一座禁闭的枯山,纵然是四大天王、十八罗汉越过禁制,来到崖下,也施不出半分法术。曾有多位君神亲临此地,多番研究地形地貌,考究古籍古典,用尽百般法宝,仍是无法改变其禁施术法的邪性。
之后,天帝采纳了太白金星的建议,围绕避风崖设立了十二岗位,派遣天兵轮番看守,以防心犹不死的游魂肆意作乱。再之后,别处飘零的游魂一旦暴露踪迹,立刻便有天将率领天兵将其逮住,关进避风崖下。
出尘依稀记得,仙册有载,如今负责这项繁琐而无休止之重大任务的,是天将刑则。
天色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昏暗阴森,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像是大雨将倾,乌云压顶,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体表虽无寒意,可心里却凉嗖嗖的,像被封在了冰窖里,怎么暖也暖不热。四周弥漫着石灰的气味,没有半点生机,颜色非黑即白,碎裂的砂石凝固在土地上,使得路面不平、道阻崎岖。
出尘磕磕绊绊地跟着子沐一路行来,心里颇为膈应,浑身冷汗直冒。
途遇关卡,以城墙的形式阻于过道上。子沐将玉牌一亮,守卫天兵便放行了。
愈行愈深,身后左右都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总有一种黏腻感,耳边莫名传来细若蚊蝇的低吟声。此地无风无雨、不见天日,无季节更替,亦无岁月痕迹,是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出尘壮着胆子道,“仙君,我们为何要来此?”
子沐步履不停,头也不回地道,“疏影若向你提过隐晟灵君押解罪仙不力,使其漏网潜逃一事,你便该记得度厄星君。”
出尘记得,那位罪仙正是度厄星君,只是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不敢回天庭便罢了,竟要躲去魔界。
子沐接着道,“度厄星君擅自更改凡人命运,实则是为了还报当年的恩情,然而善因不得善果,那个凡人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连那一国都险些为之覆灭。”
要找的人就要眼前,他停了下来,言语中透露着悲怆,“度厄星君为一人而毁一国,那时便知诛仙台是非去不可的了。可临死之前,他还是想把那份恩情还了,这才东躲西藏,逃避天兵追捕,甚至不惜藏匿于魔界。”
出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缕游魂气若游丝地挂在树干上,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子沐走到游魂面前,怜悯道,“玦暄,你为何非要如此?”
游魂费力地抬眼看了看他,“你认得我?你是谁,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子沐叹息着道,“再入轮回,起码能生而为人,只因一念之差,你便害了度厄,更毁了自己。”
游魂听见“度厄”这个名字,立刻卯足了劲地喊起来,“你认识星君?那么你是来帮我的?快,快带我走,我不要死在这个鬼地方。”
子沐沉声道,“我帮不了你,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你。”
游魂尖锐地喊道,“那你来做什么,你是神仙,你只要动动手指头,便能保我一世荣华富贵,我不要情爱,不要亲人朋友,我只要权利地位,我要主宰天下!”
子沐神色中的怜悯悲怆刹那间消失不见,“想不到你竟执迷不悟至如此地步,而今你仙缘已断,又不在地府名册内,唯有待在避风崖下,能暂保你一时,无谓再痴心妄想了。”
游魂嘶声道,“不,这不可能,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轻易赴死?绝不!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还能过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
“你还当你是本尊?”
人未到,声先至,疏影轻飘飘地现身,即便在这死寂压抑的避风崖下,他依然不失风采,穿着光鲜,容色照人。
出尘惊喜地望向他,“上神,你怎么也来了?”
疏影笑道,“小尘儿,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小…小尘儿?
出尘猛烈地抖了一抖,嘴角抽动道,“还…挺好的。”
这会儿可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子沐提起正事,“玦暄我已找到了,度厄那边可有消息?”
疏影笑意不减道,“我办事,何曾叫你失望过。算算时辰,刑则应已将他关入天牢了,过几日受审。我估摸着八十一道天雷是免不了的,就是不知他捱不捱得住。”
游魂难以置信地听着他俩的对话,更为奋力地嘶吼道,“你们别演戏了,我是不会相信的。星君是无所不能的,他还要教我长生不老之法,助我一统天下,怎么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什么天牢,什么天雷,我一个字也不信。”
疏影冷笑一声,“玦暄,你如今怎的这般幼稚,就算你当真是个孩子,我也没必要唬你。度厄此番可谓是在劫难逃,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难道你不打算和他分甘同味?”
游魂略显迟疑,疏影稍加严厉地道,“不论你愿或不愿,大局已定,你还是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