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初散,天光普照,微风中混有血腥的味道。沙石归宁,尘埃落定,满地残骸碎尸宣告着战斗的终结。
摇光自辛芷的身体中拔出长剑,剑尖滴血,但那是妖魔的血,象征胜利的血。
辛芷的尸身渐渐没了温度,辛霓抱着她起身离开,经过摇光时,她顿了顿,似乎有话要说,却没有开口。
那一刻辛芷欺身上前,辛霓张皇失措来不及闪躲,想象之中洞穿身体的一击却并未发生。
她垂首看去,辛芷手中的红练早已不知去向,而摇光的长剑却精准无误地刺进了辛芷的身体里。
就这样结束了辛芷的一生。
絮羽从地上爬起来,凑到辛霓身边,喊了声,“女君。”
辛霓侧身看了她一眼,“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絮羽从未见过辛霓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忧心道,“女君…”
辛霓置若罔闻地抱着辛芷慢慢走远,絮羽伤心又心疼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转到子沐身旁。
子沐幻化出一条银绳,绑住了蓝魅儿,随后向摇光道,“剩下的狼妖该怎么处理就由你定夺了。”
鹰族内乱已然平息,但关于蓝魅儿,他还有要事审问。
摇光、絮羽留下解决后事;疏影疲惫地回屋歇息去了;出尘和云萝跟在子沐身后,来到了一间偏房。
两名鹰兵一头一尾将蓝魅儿抬到了床上,子沐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于桌前慢饮,云萝单手支颐坐在他对座上。出尘本是站着,子沐让她坐,她便搬了把椅子靠墙坐在一边。
云萝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这么复杂过。屋内太安静她本就不习惯,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了口,“仙君,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帝姬…不是,辛芷她怀有异心的?”
子沐连饮了两杯茶润喉才道,“此间事无外乎内忧外患,得知辛芷哄骗出尘闯入北森林时,我便确认了辛芷即是内忧。”
“哦,我知道了,”云萝恍然道,“狼妖族显然就是外患,至于内忧,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在女君或者帝姬身上,谁先有异常动作,谁就是内忧。”
子沐静默片刻,才道了声,“不错。”
实则她讲这个话纯属多余,然而云萝却得意满满地扬眉一笑。
“那仙君又是怎么知道辛芷那些歪心思的?”出尘问道。
子沐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被关在黑牢里那几日,我化出的分身与摇光一道去了趟魔界。”
出尘惊讶地竖起耳朵,听子沐缓缓讲了个颇为长远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七百年前,天府宫中的星盘忽现异光,那是只有不祥之物诞生时星盘才会发出的光。然而异光直指魔界,意味着魔物降临。
天机星君为此感到疑惑不安,若是寻常妖魔降生,星盘不该有如此异样,莫非是将要引发浩劫的大魔头?可也不对,若真是稀世魔王不可能只有这点异象。
那时神魔两界处于息战之中,虽则天帝得知了此事,也不能贸然派遣仙家偷闯魔界。一旦被魔君发现天神破坏共处规则,可能立即就会引发大战,到时三界动荡、生灵涂炭,饶是天帝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于是,天帝命天机星君看住星盘,若再有异象随时向他禀报。天机星君亦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掉以轻心,之后百年都未曾出过天府宫门一步。
然而时间往后推了四百年,星盘都未再重现异光。就在天机星君以为星盘偶尔也会推算失误的时候,魔君挥兵直上,攻打仙界,挑起了一场血染星河的战乱。
惨烈的一战以魔君陨灭、玉陌上神身死道消为告终,神魔两界复又归于平静。经此一役,天机星君彻底把星盘曾闪现异光之事抛诸脑后;也或许是因为他觉得灾劫已经过去,便再未提及此事。
直到几天前摇光星君陪同修竹私下魔界调查,才得知辛芷并非堕入魔道,而是她本就是魔,一只身负一半神族血脉的魔枭,七百年前星盘感应到的不祥之物。
辛芷降生于魔界,自小跟在其母谧姬身边,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只因魔枭族容不下她们,不断追踪她们的下落加以迫害。
谧姬临死前逃到仙界,以血液浇灌辛牧神君曾赠予她的一支簪花。辛牧神君很快赶到了她身边,第一次见到孩童模样的辛芷。
原来那朵簪花乃是鹰族至宝之一,名曰诉情花,只要沾上一滴血,其心爱之人即刻便能感应到她所在的位置。
谧姬那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不确定辛牧神君会不会来,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辛芷,她只能一试。
然而辛牧神君比她想象中出现得更快,远远见到她双目紧闭、浑身是血时心已颤如临崖之木,好似随时都会跌落深渊。
“谧姬,你终于肯见我了。”
辛牧神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谧姬又何尝不眷恋这份温暖。百般苦涩涌上心头,她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这是…我们的孩子…你要好好待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谧姬牵起辛芷幼小的手,把她拉到辛牧神君面前。
辛牧神君沉痛地看了辛芷一眼,抱着谧姬不肯松手,“谧姬,先别说话,待我治好你的伤,你有多少话要说,我都听着。”
谧姬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时间了,当年离你而去,我不后悔,落得这个下场,亦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求你,照顾好芷儿,她从生下来,就一直跟着我受苦…”
辛牧神君感觉到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心疼得无以复加,当即许下诺言道,“我答应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一定会让她平安长大。我会守在她身边,直到我死为止。”
谧姬最后笑了一下,松开了辛芷的手,“那就够了。”
直到谧姬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辛牧神君才缓缓起身,带着辛芷,把她葬在了轩辕谷中,一株扶桑树下。那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辛芷已经哭了很久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哭晕了过去。醒来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可又看不出来哪里不同了。
长大之后她才晓得,辛牧神君给她传输了半生的修为,掩盖住她身上的妖气。可她到死都不曾知道,辛牧神君死于神魔之战,是因为少了那一半的修为。
辛芷小时候是个尤为乖巧懂事的孩子,尽管跟在娘亲身边吃了很多苦,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可她从不抱怨,反而还安慰娘亲,替娘亲抹去眼泪。
唯一的矛盾是她想知道父君是谁,又在哪里,为什么没和她们在一起,而娘亲从不肯吐露半个字。
后来谧姬离世,她与父君相认,一夕之间,成为鹰族帝姬。还多了一个常常端着架子的姐姐,辛霓。
从此她不必再整日担惊受怕、居无定所,不仅有婢女服侍,还有父君疼爱。尽管姐姐待她颇为冷淡,但她还是很知足、很快乐。
直到父君随娘亲而去,辛芷才又感到孤单和失落,好在有姐姐相伴,即使姐姐依然不怎么理会她,往往对她词严厉色,她也觉得心里有份依靠,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可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无法长久。自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一到夜晚就会变回小时候的红瞳起,她恐惧之余心生歹念,而后便吞噬了第一双同族人的眼睛。
其实在那之前,她试过吞食魔枭的眼睛,她想,既然娘亲的眼睛能让她变成黑瞳,那么其他魔枭也可以。
然而无论她吞食了多少魔枭之眼,她的双眼都变不成黑瞳,直到有一天,她行走于深夜,意外发现了一只将死之鹰。
那只苍鹰犯下大过,受了重刑,独自蜷缩在深山中一块巨石后面。辛芷蹑手蹑脚地走近,倚靠巨石凝神等待,一直等到天将拂晓、晨光熹微之时,罪鹰才终于断了气。
辛芷登时转到巨石背后,剜出它的双眼吞入腹中。
她忍着恶心跑到一条小溪边,忐忑地探头垂视,溪水中倒映出的,分明是一对黑瞳!
不一会儿,天彻底亮了,辛芷抬起头来,狰狞而又惨淡地笑着。
此后,她开始吞食鹰眼,她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狠毒,她突然不想再过原来的日子了。
她不想活在恐惧之中,连与他人对视都不敢。她记得娘亲自剜双目喂她服下之时,曾说过苍梧山北森林里,有一方幽潭,潭底深埋着一双灵目,是鹰族祖上留下来的,食之便能拥有一双和鹰族一模一样的眼睛。
彼时她还不懂娘亲为什么跟她说起这个,娘亲还说这是秘密,让她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向任何人问起。
此时她明白了,娘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才为她安排了后路。
可她已不再是当初容易满足、胆小怕事的辛芷了,她的身体里,终究流着一半魔枭的血。
她对自己说,鹰也好,枭也罢,但凡她想要的,她一定要得到;任何阻碍她的,她通通都要毁掉。
子沐已将整壶茶饮尽,大部分故事情节都一笔带过,掐头去尾总算讲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事,你们应该能估算的到了。”
因他声似清泉沿壁而落,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高不低,讲得又是这样一个曲折伤感的故事,云萝和出尘早都听得痴了,久久不能从故事里走出来。
子沐见她俩表情呆滞,一动不动,遂停了话语,幻出一壶新茶,自顾自地饮了起来。
云萝先一步回过神来道,“仙君,我有个问题想不通。”
子沐执杯盖拂了拂杯中茶叶道,“哦?有何疑问,公主请说。”
云萝忿忿地一拍桌子道,“究竟谧姬为何要谎称灵目之说,这不是害了辛芷吗?”
子沐放下茶杯反问道,“倘若辛芷不曾误以为北森林里藏有灵目会怎样?”
“啊这…”云萝挠了挠脑袋,“大约…大约早就起兵造反了…”
子沐露出一个答案已然明了的笑容,瞥了眼出尘发现她还是满脸困惑,便耐心地阐述道,“只因辛芷寄希望于灵目,她才包藏祸心直至今日。实则她内心深处早已想过北森林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灵目,只是她不愿意那样想。她宁可相信这世上真有灵目的存在,也好过绝望面对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事实。”
云萝满心以为子沐这番话是为她而说的,不由得喜形于色道,“仙君,你真是见解高明,令人佩服。”
子沐但笑不语,瞥见出尘似懂非懂的模样又再慢条斯理地饮了杯茶。
其实出尘心中也有疑问,只是她不如云萝那般放得开,便犹豫着没有开口。
只听云萝又道,“那为何辛芷吞噬了谧姬的双眼,自己的瞳孔就变成了黑色;而吞食了其他魔枭的双眼,瞳色却没有改变呢?”
说来这一点子沐也不能肯定,“或许是因为,谧姬给辛芷的,不仅仅只有双眼,还有她的魔元。”
那不是法力与修为的根本吗?云萝了悟地点点头道,“没想到辛芷体内不仅存有辛牧神君一半的修为,还有谧姬全部的修为,难怪她能在仙界苍梧山上生活几百年而无人发觉她其实是一只魔枭。”
云萝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神色蓦然一暗,双唇抿紧没了言语。
出尘一时也觉得胸闷,便恳请子沐容她回屋歇息。
子沐不明所以,颔首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