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就勾起了林钟心里的波澜。
黑夜放大了五官的感受,孟谨洲靠过来时的柏木香气轻轻地压下来,林钟甚至感觉孟谨洲凑近的呼吸喷在他额前的碎发上,烫得心头一颤。
自三年前删除后,他再没勇气看过孟谨洲的动态。
回房开了灯,林钟就往床上一趴,闷头埋进被子里。这一天太魔幻了,心理冲击一浪大过一浪,根本来不及缓冲,撞得他晕头转向。
有关孟谨洲的一切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最终定格在今天见到他的第一眼,他记起心脏猛然跳动的那一刹那,那股血液冲向头顶又唰地回落的感觉。
林钟回头去看那扇窗,窗沿泛着陈旧的木色,被斑驳的月光涂上一层光亮,像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沉静地旁观着这一切。
他发了会儿呆,翻身坐起来,点开了孟谨洲的朋友圈。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没几下就见底了,除了商业分享,一点生活内容都没有。
晚饭吃得有点多了,他想。不然胸口怎么会有堵住的感觉。
另一边,孟谨洲也在翻他的朋友圈。
偶尔几次,加班到半夜的时候,他也点过林钟的头像,但朋友圈始终是一条直线,未曾透露过半分他的生活。
他半靠在床头,屈起一条腿,紧实的小臂支在上方。林钟的朋友圈只开放了一年内的,滑动手指把林钟的动态下拉到底,再慢慢上滑,以为能像以前似的看到很多生活趣事,结果却枯燥得如同卖货的微商。
每一条都跟南城有关,冒出的新芽,制好的新茶,节假日偶尔发几条店铺的促销广告,再无其他。
“新年不放假,照常发货。”
“大红袍三两装,价格优惠,质量上乘,持续接单中。”
“新茶即将上市,欢迎下单。”
“原滋原味高山果香野茶,二两起卖。”
…
孟谨洲一条不落地看完了。
他点进评论区,看到以往的共友点赞或评论。
焦好运在一条水仙的推广文案下面评论:这个包装有红色的吗,我买两盒送客户。
孟谨洲把头靠在膝盖上,胸口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滞涩。
关上手机前,猛然想起什么,他又重新点开邮件,找到助理韩兴发给他的企业信息登记的表格。
韩兴当时只是随手抄送,并没有需要他确认的内容,所以从没点开。这会儿他突然有点迫不及待,不耐烦地看着文件加载的进度条缓慢地从5%跳到100%,立即一页页翻过,在其中一张找到了林钟的报名照。
可能是装扮的关系,特别像他印象中的样子,手感很好的短发,干净清爽的笑容,和一双漆黑圆亮的眼睛。
他的指腹不禁在屏幕上摩挲,好像能感觉到林钟的呼吸,抚摸到他的发顶。
他住的房间也有一扇窗,现在外面天黑了,透过屋内的灯光还是能依稀瞧见那如画般的山田的轮廓。
应该与林钟看到的差不多。
林钟就在几米之外,只隔了两堵墙,与他看着同一片景色。
这一夜他睡得特别好,林钟则失眠到一点多才堪堪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困难地半睁开眼时,就听见孟谨洲已经到楼下了。
自从创业开始孟谨洲的三餐就很不规律,导致胃出了毛病,有时四五点就会被疼醒,必须起床吃点东西。
好在南城本就是个日出而作的乡镇,大家都起得很早。李女士见他过来,主动放下碗筷,起身去厨房拿碗,顺带打招呼:“这么早啊,小洲,林钟都没起来呢。”
“叔叔阿姨早。”孟谨洲回应道。
老林鼻腔里闷哼一声,没正眼瞧他,这会儿没出言不逊就是最高礼节了,仰头喝了一大口又不知道从哪搜罗来的酒。
“昨天睡得还好吧?”李女士用手肘捅了捅老林,将他赶远些,把孟谨洲的那份早饭端上桌,问道。
“特别好。”孟谨洲笑了笑。
好个屁。
林钟在床上躺尸。
他裹着被子翻了几圈,才挣扎着起了床。
孟谨洲进门的动静他听到了,大概是整晚都想着这个人,根本没睡踏实。
李女士不用多说,心肠软,对谁都笑呵呵的。老林曾经也是个脾气堪比糯米的老好人,只是如今变了许多,怕冷不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怕孟谨洲尴尬,也怕老林刁难,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衣服刷了牙。
换完休闲套装,走到房门口时却踌躇了。身上这套衣服跟昨天借出去的是同款不同色,因为穿着舒服,隔了两年三折促销清仓的时候在网上回购的。他低头扯了扯衣角,想想还是又回去换了一件。
就耽误这么小会儿功夫,谁想到楼下就变了天,他急匆匆往下跑,半道上居然传来老林难得一见的笑声:“小洲啊,你太客气啦。”
十几分钟的功夫,就改口叫小洲了?
林钟觉得气氛诡异,快走几步,又在楼梯的拐角停下。
只听孟谨洲接道:“茅台入口柔滑些,喝了不容易头疼,不过也不能贪杯,酒喝多了还是伤身的。”
什么茅台?怎么又扯上茅台了。
林钟不解,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跨进客厅里。
孟谨洲坐在桌边,正跟老林有说有笑地对话。老林这幅表情已经多久没见过,像是错觉,林钟停住脚步,恨不得原地掐自己一把,只当是没睡醒。
而孟谨洲坐在阳光底下,和煦的晨光覆满他的周身,寥寥几笔勾勒出全身的轮廓,更像是幻境。
他穿着林钟昨天随手借他的那套卫衣裤,深灰色的布料带点水洗做旧的质感,束口的裤脚勒在脚踝上方,有点短,更显双腿修长。他坐姿随意,弓身捧着粥碗,身后还有个帽兜,全然不见昨天那副精英的扮相。
旧时的记忆在脑海中鲜活起来,与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这更像是…他最早认识孟谨洲的时候。
只是肩膀更宽阔了,五官青涩的部分也褪去,棱角更为分明。
孟谨洲低头喝了一口粥,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撞上林钟同时看向他的目光。
林钟咽了咽口水,愣几秒才反应过来,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茅台?”
“小洲说我这个酒口感不那么好,茅台不呛口。”老林含着一口酒开口道。
不等他说完,林钟毛都竖起来了:“我们家现在什么情况,能喝得起茅台?”
老林啧一声,想呛声回去又看在孟谨洲的面子上忍住了:“小洲说要送我嘛。”
于是林钟又转头去看孟谨洲,眼神里多了质问的味道。
孟谨洲眯了眯眼,看着林钟,像是在长辈面前卖乖,温和地笑笑:“我这次突然拜访,空着手来的,也没带什么礼物。听说叔叔喜欢喝酒,就喝点好的。”
“用不着这样。”林钟立马拒绝,不等他罗列几个原因,下一秒就被老林在桌底狠狠踩了一脚。他吃痛地后退一步,眼睛又瞪圆了,等孟谨洲开口。
“自家人,”孟谨洲意味深长地说,“没什么的。”
就差没说给咱爸买好点的酒了。
李女士坐在桌边也劝,林钟有些特别要好的同学,平时顶多就是照顾家里的生意,何曾有这么隆重的交情。但孟谨洲铁了心要送,老林更是咬死了要收,这事儿就谁说都没用了。
孟谨洲低头给韩兴发短信,让他找时间就快递过来,交代完又吩咐老林:“不过叔叔,我们可说好了,酒不能贪杯。喝完了您同我说一声就成。”
“怎么,还包月啊?”林钟无语地说。
“这你就别管了。”老林大手一挥,回道,“小洲做人就是大气,怪不得能成大事,开了这么好的公司。”
林钟也坐下来吃早饭,见这话题插不进嘴,便换了口吻,对孟谨洲撒气:“昨晚不是给你发过微信了,今天不用起这么早,下午才去爬山,山上没有午饭吃。”
“我知道,”孟谨洲指了指身上的衣服,“但我想上午去趟商场,没有衣服换了。能麻烦你开车带我吗?”
“怎么不能,自己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老林在一旁插嘴。
今天买的新衣服就不用过水了?林钟气得想打人。
“总不好意思一直穿你的。”孟谨洲看他面色不善,赶紧补充道。
“喔,那现在就去吧。”林钟囫囵几口,朝他撇去一眼,擦了嘴,披上外套,回头对李女士说,“妈,家里有馒头吗?我热一个带路上吃。”
熬夜又早起,林钟觉得自己神志完全不清醒。孟谨洲跟老林是怎么突然缓和气氛的,他一概不知,茅台又是什么神秘交易更是完全没懂。不过一顿早饭的功夫,自己倒像成了外人。
他本想开口再提一下别给老林送酒的事,可看孟谨洲笃定的样子,大概对他而言这真不算什么。
换个角度想,孟谨洲不愧是混得还不错的商务精英,没等他周旋就自己搞定了人见愁的老林。
想到昨天跟老林的好一番争吵他还头疼。
老林昨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了床,不为别的,就为了偷摸找酒喝。在客厅转了一圈没有收获,又摸到厨房把灶台翻了个遍,叮叮咣咣的动静把家里其余三口人都吵醒了。
林钟循着声过去的时候,老林手里正捏着一包拆了封的料酒,包装上一道参差不齐的毛边,是刚刚被牙用力扯开的痕迹,接着就挤豆浆般糊弄了两口。
想也知道这两块五一包的酒有多难以下咽,他龇牙咧嘴地咽一口,没等下肚就吐了出来,破口大骂:“这是给人喝的吗?!”
唾沫星子都差点溅到林钟脸上。
没等林钟避开,老林又直接满手抓住料酒包,撒气般将它狠狠摔在灶台上。包装立即松懈下来,软塌着倒在桌面上,沿着灶台边软垂下去一半,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钟本就没睡几个小时,上前扶起料酒包,一反常态地回了句:“这本来也不是给人喝的。”
他的重音模糊地放在“喝”字上,入了老林的耳朵,就成了“人”字为重点。
老林怒目圆瞪,一把从他手里夺回料酒包,迁怒他:“要不是之前送你出去读书,起码现在还能有点存款,至于连个好酒都买不起吗。你在外面都学什么了?赚了多少钱?就学会了气我?!”
挤压变形的袋口淌出黄褐色的液体,流到手上,像褐色的两行泪。他这回直接摔在地上,嫌不够解气,又上前踩了两脚,袋子瞬间就瘪了,在米白的地砖上炸开,沾的拖鞋上到处都是。
液体炸在林钟脚边,他低头看了一眼,褐色的圆点已经渗入裤脚管晕开一片,变得斑驳不堪。他先拿了抹布擦灶台,确保侧面都处理干净后,又在拐角处拎了拖把过来。
老林这样时不时的发疯已经触动不到他,懒得辩驳,声音冰冷,直刮人耳朵:“那您除了喝酒,帮上家里什么忙了吗?”
就是这一句挑起了老林的神经,追着骂了一上午。直到主办方那通电话打来,林钟才趁机跑开。
而现在这个老林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钱的魅力就这么大吗。
“小洲可是比赛的主办方呢,你对他好点。”老林眯着眼睛说,那不知什么牌子的酒瓶已经被他扔到了一边,看也不看了。
昨天跟你说是主办方的时候你信了吗,林钟都懒得跟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