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前一天,南城等来了一场瓢泼大雨。似是为了配合林钟采茶的进度,憋了许久,偶然歇息一天,雨就大得跟往下倒似的止不住。
个别品种的采摘已结束,工作量减轻不少,林钟难得睡个饱觉,挑了把黑色的大伞出门。家里人都劝他今天别去了,他还是不放心,要去厂里看看。
雨水啪嗒啪嗒地击打伞面,顺着伞骨快速下淌,几乎连成柱。
他走得不紧不慢,踱步到厂门口,收伞的功夫听见几个小工在聊天。
“听说这次比赛郑家也去。”一个尖细的嗓音说。
“哪个郑家?” 另一个男人打探道,浑厚的嗓音尤为突出。
“还能哪个,阳城最出名的那个。我们老板的死对头。”细嗓说得直白,话里话外透着嫌弃。
“冤家,怎么又倒霉遇上他。”
几人都带着厂里配备的帽子口罩,看不清表情,从语气判断都是极为厌恶郑向东:“遇到也没什么,他就不可能有胜算。要真有本领,当年也不会使这种损招了。”
“就是说,当年做的缺德事家家户户都传遍了,大家都讨厌他,”王姨也加入了对话,“也就是现在有钱了,没人敢明着惹,背地里都在骂,说他不是个东西。”
他们七嘴八舌地声讨郑向东,以为被雨声遮盖的很妙,殊不知雨声也遮住了林钟的脚步,谁也没发现他立在门外边好一会儿了。
林钟本想制止,但听他们骂着出气,跟他同仇敌忾,心里却是爽的。他知道这种小人心态不好,非君子所为,却还是决定让自己舒畅一回,放任不管。
他转头回了家,把伞撑在廊下屋檐,推门进屋的时候,其余三人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都跟着林钟忙了好一阵,这才得空把没看完的连续剧播上。之前电视上只连载到十八集,现在都完结了,还没看完一半。
见他出去没多久就回来,李女士忙把电视剧按了暂停,关切地问:“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林钟手抚着太阳穴,轻轻地揉着,就近坐下,随口编了两句,“他们都在忙,茶叶篓堆得我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回来了。”
“来,吃点水果。”李女士才切了两个苹果,外加洗了一把酸甜可口的小樱桃,把盘子往林钟面前推了推,“挑茶不需要技术,那几个都是老实人,不会动手脚。你要实在不放心,就交给我们,轮流去盯着。”
林瑞坐得四仰八叉,用手拨着盘子边,戳了块苹果放进嘴里,说话也有点含着:“是啊哥,王姨今天也在,算半个自己人,出不了问题。我一会儿去厂里帮忙,你前段时间这么累,就当放半天假吧。”
想起那几句帮理又帮亲的讨伐,林钟说:“你也歇半天,今天别去了。”
窗外串珠似的雨声不断,青蛙都被浇得不冒头了,躲在水塘里安分守己。滴水的屋檐映在林钟眼底,他一时看得入了神。
李女士以为他在担心,探头轻声道:“是不是愁郑家的事儿?”
林钟心里一惊,没想到回家也逃不过这个话题,面上不动声色,故作轻松地抽了张餐巾纸放手里,准备吐樱桃核儿,实则半天也没吃上一口,淡淡道:“妈你听说了?”
李女士在旁一直看着呢,干脆提溜了一串樱桃给他,宽慰道:“听工人们讲的,你别有压力,那个绣花枕头没实力,咱们正常发挥就行。”
“嗯,不用担心。”林钟说。
林瑞听他们母子俩说悄悄话,以为在说别的。他懒得那么规矩,从盘子里抓了一把樱桃梗,放在手上,一个个地往嘴里扔,问:“你们在聊什么,是小洲哥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一个字也没听清,也要扯到孟谨洲身上。
说到这个,林钟想起来了:“他可能还会来住几天。”
“什么时候?他怎么说的?”林瑞得到满意的回答,收了腿,人都坐直一点,打听道。
电视里的女演员正卡在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重要台词还没说完,被林钟回来给打断了,张大嘴卡在那半天。老林看着难受,按耐不住要去拿遥控器,听到孟谨洲三个字也来了兴趣:“小洲哪天来?”
“还不知道呢,等他有空吧。”林钟说。
“你可得提前告诉我,我好去买菜。”李女士用胳膊肘推推林钟,让他再吃点儿水果。
屋外狂风骤雨,风从山间穿过,树叶被雨打得在空中飘摇乱颤。屋内笑声满堂,一家人舒心地过了半天,直到院子里亮起月光。
茶厂到点下班,林钟没问也没管。大家都铆足了劲要争一口气,谁也不会拖后腿。
他都记不清上次一家人这么和谐地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没有拌嘴也没有冷脸,一团和气,仿佛一切都在向好。
五月到来,原本该回暖的天,被一场大雨扼制住,一晚骤降到20度。
太阳躲在云雾背后不肯露面,田间被一场雨浇灌过变得泥泞不堪。林钟穿了双套鞋在山里和工厂来回奔波。这鞋穿在别人身上怎么看都像是要下沟里摸鱼去的,林钟一双笔直的小腿在宽大的鞋里晃荡,反倒穿出另一番味道。
他开始新一轮的忙碌,恰巧孟谨洲这两天也没出现。
节假日是这些大老板最忙的时候,平时没时间见的,需要拉拢关系的,都得趁这会儿联系起来,拖家带口地来一场聚会。
孟邦趁此机会,挑了一堆礼品拎到郑向东家,跟他握手言和。本来打算叫上孟谨洲一起去,后者死活不露面。
孟谨洲除去在国外跟同学一起做外贸的两年,回国其实也才一年时间,更何况现在负责的是国内的投资业务,处处是要打交道的场合,饭局比他爸只多不少。
五一期间恨不得一天吃五顿,经常是一顿饭露个脸,意思意思吃几口,打个招呼再赶下一个场。
“去和平饭店。”司机唐师傅来接,孟谨洲上车报完地点,便合上眼,头靠在窗边,趁车上这点路程眯一会。
他本就胃不好,三餐不规律都可能引发炎症。刚连着奔波两场,在张总家吃了一口水果,又去李董那喝了碗汤,此刻甜咸冷热混杂在一起,刺激得难受,只得用手掌在腹部打转着揉。
“您胃不舒服?” 唐师傅从后视镜抬头问道。
“有点。车上有吃的吗?”孟谨洲问。
红灯余半分钟,司机熟练地从扶手箱掏出两包苏打饼干和一个小面包,是孟谨洲平时让备着的。
孟谨洲看半晌,摆手拒绝了:“算了,开车吧。”
嘴里泛酸,没有胃口。他现在只想吃林钟那天塞给他的,没味道的大白馒头。
可惜宴会一个比一个豪华,海参翅肚管够,他这点小小要求却没人能满足。
五一国定假期的名字取得还真对,俩人过得比工作日还累,都不自在。好不容易把生意场上该联络的都见完,孟谨洲又立马买了动车票去杭州。
孟海生来电问过好几次,问孟谨洲哪天回。一群孙子孙女中,他最疼的就是孟谨洲,平时知道年轻人工作忙,不多打扰,每逢节假心中总有期盼。
趁大家都吃疲了这阵儿,孟谨洲马不停蹄赶去小山庄里躲两天清净。
孟谨洲的爷爷是个开明洒脱的老头儿,年轻时当过兵,最讲究自力更生。人到古稀,体力尚存,平日不要人管,更不要家里人把他接在身边伺候,自己在杭州找了块空地,开辟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住处,整日乐得自在,生活得比孟谨洲还规律。
他早起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给鱼塘的鲤鱼喂食,接着吃完早饭在花园里打上一套养生拳,再附近逛一圈,下午去邻居家打牌前还能有时间睡个午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养得倍儿棒,比好些年轻人还强健。
听说孟谨洲要回来,孟海生早就备了菜,邻居家种的蔬菜送了他一箩筐,都没舍得吃,拣出几个品相最漂亮的,做了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茄子嵌肉。
老人家晚上不宜吃得过饱,平时一个人就弄一碟小菜,两个菜已经是很隆重的了。孟谨洲也难得清淡,刮刮肚里的油水。
天色还早,爷爷把折叠桌拿出来,打算就着半醒的月光吃晚饭。两人把饭菜端上桌,往院子里一坐,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
院里的几株月季悄然绽放,密密丛丛地缀满枝头,被温吞的晚风吹得乱颤。孟谨洲俯身观赏旁边低矮的福禄考,它们迎风招展,在视网膜上留下跳动的彩点。
晚上的主食是小米粥,爷爷猜他这几天大鱼大肉了不少,特意熬了清淡养胃的粥给他调理。刚坐下又一拍脑袋,回厨房端出两个小碟子,腐乳和橄榄菜。
“不嫌我这儿寒酸吧?”爷爷把碟子摆好,笑着问。他知道孟谨洲不挑。
孟谨洲就念这一口,也笑:“您这儿再好没有了。光腐乳我就一个月都没吃过,快忘记是什么味道了。”
“走的时候带一罐。”爷爷得意地指指屋里,“我特意买了两罐。”
孟谨洲也不跟他客气,满口答应。
其实他早饭喝粥的机会不多,三明治这种现成品对他来说更高效便捷,腐乳拿回去多半就是进冰箱收藏,直到一年后过期再丢进垃圾桶。
但这话不能提,说了爷爷能就着这个话题说上一个钟头。
“茄子也好吃。”孟谨洲吃得舒畅,对爷爷的手艺赞不绝口,拣了块儿最厚的放爷爷碗里:“您多吃点。”
爷爷早料到似的,又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眯着眼笑道:“茄子也有。隔壁老张家刚摘的,昨天才给我送过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走的时候带几个回去自己烧。”
“不用,你留着。”孟谨洲说,“上海什么没得卖啊。”
“还真没有呢,”老头儿得意上了,一脸骄傲地炫耀,“这样绿皮的品种一点涩味都没有,做嵌肉最好吃了,紫色的比不上。”
“行,”孟谨洲也不驳他的好意,“那我少拿点,多了浪费。”
“在家还自己烧饭吧?”爷爷问。
“偶尔,有时候得在外面吃。”孟谨洲说。
现在不像最早创业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余出二十分钟吃个简餐都不容易。吃饭的时间有了,一个人吃却没什么意思,还是韩兴给他点外卖的时候更多。
他深刻体会到了林钟以前随意糊弄的感觉,胃口刁的时候可以吃米其林,懒起来一片面包也能打发,胃里别空落落的就得了。
“你烧饭那么厉害,”爷爷对他这个回答不满意,“有时间就尽量自己弄,外面那些东西啊,都不是什么好的。”
孟谨洲了然地耸耸肩膀道:“外卖我都是点的正规餐厅,不是小作坊的。”
爷爷登时眉毛一竖,撇他一眼:“我发给你的文章没看吧,再正规也不干净!菜洗没洗干净,锅洗没洗干净,你都不知道……你这胃也不好,有条件就在家做……”
眼见要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孟谨洲搁下筷子,赶紧拦住爷爷掏手机的手,转移了话题,讨好地往他碗里放了点黄瓜丝,说最近公司的发展情况,做了几个大项目。
爷爷年轻的时候不做这行,太专业的也听不懂,知道他挣大钱就夸了几句,然后绕回了最关心的问题上——
“你也该找个人吧。”
每次回来都得说这个,孟谨洲也心知肚明,看爷爷那表情就知道要说什么。老爷子定是没听说相亲那件事儿,孟邦气都气死了,根本没转述。
他哭笑不得,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应声道:“在找了。”
爷爷压根不信,狠狠戳了一筷子腐乳放进碗里,说:“你就会敷衍我。每回问都这么说。”
孟谨洲心说不是的,这回是真的,想想还是等有谱了再提。
爷爷见他不说话,不依不饶地说理:“你别嫌我烦,我也不是催你。但身边有个人总是好的。你看昕昕,比你小两岁吧,这几天跟他男朋友飞厦门去玩儿了。”
昕昕是孟谨洲的表妹,已经带男朋友见过家长了,据说打算在国庆办喜酒。
孟谨洲说:“我在她朋友圈看到了,连着两天晒图呢。挺好的,两个人很般配。”
“那你也要好啊,也上天飞一个我看看呢。”爷爷瞪着眼睛,要是有胡子这会儿也吹着呢,粥都不喝了。
“爷爷——”孟谨洲扛不住笑了,求饶道:“我也上天飞啊,出差要飞好多地方,比厦门还远。”
“那你是一个人飞的,不作数。”爷爷用筷子头敲他手背,噘着嘴嘟哝。
孟谨洲手都没动一下。老人家每次说到这个问题上就恨铁不成钢,孟谨洲样样都好,奈何一直单着。打就打一下吧,解解气。
“下次带个人回来,”爷爷收了手,斜睨他一眼,“要还是你一个人回来,就没饭给你吃了。”
孟谨洲笑个不停,前几天脸都笑僵了,现在这才是真的高兴,不知道乐些什么。于是他也哄着:“在努力啦。”
“别是骗我。”爷爷不信他。
“真的。”孟谨洲敛去玩笑的神色,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