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周末,林钟把宿舍的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打算好好睡个懒觉再起,却被李女士的视频电话叫醒了。
他在一片黑暗中努力睁开眼睛,半分钟后才对着镜头聚上焦,打了个招呼:“妈,早啊。”
“还早啊,”李女士看林钟背后黑漆漆的,就猜他还躺着,“你再不起床,我们都要吃晚饭了。”
“今天周六,难得睡会儿,平时这个点都上完一节课了。”林钟艰难地起身,趿拉着拖鞋把窗帘卷了一半上去,房间里顿时就亮了。
他对着光线眯了眯眼,一屁股坐在床尾,声音还带着困意:“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今晚做排骨焖面,是你喜欢吃的,不就想到你了吗,”李女士把手机固定在一桶油前边,对着手机摘四季豆,一拉一扯,头尾的尖就被掐掉了,“爷爷每天记挂着你呢,问你在那习不习惯。刚还说跟我一起视频的,转头又不见人了,估计是去茶厂忙了,晚点你再单独给他拨个电话。”
“行啊,我在这挺好的,没什么不适应。” 林钟说。
“学习也跟得上吧?”
“我都多大了,还用操心学习成绩的事儿。”
李女士嗔怪地撇去一眼:“只要你还是学生,我就得关心你学习。再说这语言环境不是不一样了吗。”
“放心,我能考上就能听得懂,不会糊弄的,”几句话的功夫,四季豆就装了半盘,林钟睡到这个点,牙还没刷,滴水未进,不禁眼馋,“妈,你这样很不厚道。不光告诉我晚上吃排骨焖面,还搞现场直播。”
“那怎么办,我还能给你邮过去不成啊,”李女士觉得他可怜又可爱,“过过眼瘾也好啊。”
“我也弄点吃的去。”坐在床上缓了半天,脑袋总算是清醒了,林钟举着手机往狭小的厨房走,被李女士喊了声“先刷牙”。
等他洗漱完,热了杯牛奶,给吐司抹上草莓酱,排骨焖面也出锅了。
“怎么样?今天这面做得成功吧。”李女士得意地切了后置镜头,特意拉近给林钟展示。
“嗯,成功,”他被迫看完了全程,临期面包塞在嘴里味同嚼蜡,“唯一的缺点是我吃不着。”
“那没办法啰,你自己学着做呀。”李女士说。
林钟用力咬下一口面包,心想:用不着我学,孟谨洲肯定会做。
认识大半个月,他跟孟谨洲比想象中更合拍,相处下来竟有种认识了很久的感觉。早先的客气劲消失殆尽,只剩得寸进尺四个字。
林钟本来就不太挑食,酸甜苦辣除了苦不太能接受外,就没有忌口。前段时间把胃憋屈坏了,就在孟谨洲那拼命找补回来,逼得孟谨洲的厨艺又上了一个台阶。
而孟谨洲不仅对此毫无怨言,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俗话套在他俩身上,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林钟主要负责提供绪价值,不吝啬夸奖,每天的赞美之词就像不要钱的自来水一样张口就来。
观摩孟谨洲切菜时,能从握刀柄的姿势感叹到完美的刀工,等香味从锅里飘出来,又会第一时间循着味儿过去,对着刚出锅的成品好一番赞扬。
这些都变相地给了孟谨洲极大的肯定。
有个猫儿似的人整天缠着,孟谨洲忍不住就要炫两把技艺,想听林钟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就算偶尔一两次的失手,林钟也会很给面子地光盘,给出“食材不新鲜,阻碍了你的发挥”之类的结论。
这谁能抵挡的了?
与李女士挂了视频,林钟想吃焖面的心蠢蠢欲动。他把最后一口面包边吃完,给孟谨洲发了个信息:你想吃豆角排骨焖面吗?
他耍了小心机,既不说自己想吃,也不问会不会做,扔过去一句,你想不想。
孟谨洲比林钟自律得多,早就起了,坐在阳台上看书。还没翻过几页,短信提示音响起,是银行进账的消息。
十一月初,孟邦如期给他打了一笔生活费。
每回给的费用都很可观,只要别买房买车,日常生活能过得很潇洒。孟谨洲没什么烧钱的爱好,上个月还有不少节余,只瞥了一眼数字,面上看不出是不开心还是无所谓。
消息在下一秒弹了出来,孟邦的语气冷冰冰的,像对着公司的下属说话:下个月的生活费打过去了。
直到屏幕熄灭,孟谨洲都没点开对话框。
永远只会这一句,有什么好回的?难道说一句“收到”?
生活费每月按时到账,孟邦说的话都像是复制粘贴。往上划几页能看到几十句一模一样的,从高中起就是这样。
他来这儿一个多月,孟邦没关心过一次过得好不好。只在英国时间凌晨三点的时候发过一句:你学校叫什么名字?国际排名多少?
大约是为了某顿饭局,才临时抱佛脚地问一嘴。
孟谨洲不想回,正要搁下手机,林钟的信息紧接着跳到了第一行。还当有什么要紧事,打开一看,就是问想不想吃豆角排骨焖面?
这家伙想一出是一出,估计又是刷到了什么美食帖。
方才的沉闷和不悦一扫而空,孟谨洲忽然就乐了,存心不合他的意:不想。
林钟急了,回得很快:怎么会不想呢?真的很好吃。
孟谨洲还在思忖林钟会怎么说服他,看到回复差点笑得呛住,打字的内容却一本正经:超市应该有卖四季豆,看到就买一包,下午带过来。
发完这句,他才给孟邦回了句“爸,收到了”。
不出所料,孟邦没再说什么别的。
反倒是已经出门的林钟,愉快地秒回了个“好的”,外加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包。
入了冬,天气转凉。林钟穿了件薄款棉服,陪焦好运去牛津街买防脱专用的洗发水。
焦好运自称受了地球引力和换季的影响,陷入了疯狂掉发的痛苦里。上午洗完头之后,他敲开林钟的宿舍门,抓了一把新鲜的碎发心痛地展示:“你看!洗一次头就掉这么多,再多洗两次我的头发就要没了!”
林钟端着刚洗完还挂着水珠的牛奶杯,听焦好运叨叨了五分钟,最终不堪其扰,破天荒地同意逛街。
他是抠门体质,本就对购物兴趣不大,更别说这街上的商铺一个赛一个贵,让人下不去手。可真到了牛津街上,林钟又生出一点后悔的心思。
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树叶飘零的梧桐,深沉的建筑,与这座城市的文化相得益彰。每一处都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抱着不愿意消费的心思而错过一番美景,实在是太狭隘了。
街边景色这么好,焦好运一点兴趣也没有,一路上只摇头晃脑地叹气:“英国是不是真的水质有问题,我以前没这种困扰啊,理发店tony每回还给打薄呢。”
“大概率是了,好多人都这样。”林钟应和道。
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应景地落在鞋边,随之第二片、第三片,焦好运看着无声的落叶放声大嚎:“我现在就跟路边的树一样,凄凄惨惨戚戚。”
林钟没觉得落叶凄凉,只觉得美:“还挺好看的。”
焦好运是大老粗,低头瞧了一眼,看不出个所以然:“不就是片枯叶吗?哪里好看?”
美感被大嗓门破坏个精光,林钟真想清静一会儿:“你不懂欣赏。”
“谁懂?孟谨洲能懂吗?”焦好运问。
他早在林钟口中听过孟谨洲的大名,心中对林钟找到长期饭票羡慕不已。要不是没打过照面,简直也想去蹭两顿。
“可能吧。”林钟说。
焦好运啧啧两声:“长得好,成绩好,会做饭,懂审美,家里还有钱。这样的人都单身,那我找不到女朋友也情有可原了。”
林钟的关注点显然被带偏了:“估计是没什么机会吧,我看他也不出门聚会。”
“是啊,有你整天在他家待着,他当然没机会了。”
“……”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一家洗护用品的专卖店。不大的门头被夹在两个大型商场中间,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俩人硬着头皮挤进去,在里面转悠了半个钟头。导购热情地到处推销,焦好运几乎来者不拒,精油精华拿了一堆,听说什么产品好就买什么。
林钟跟着脑热,也拿了一瓶生姜洗发水放进购物篮里。
“你也需要?”焦好运奇道。
“没有……我看大家都买,忍不住也跟着拿了。”林钟没有脱发的困扰,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买了一瓶。相比焦好运沉甸甸的购物袋,他顶多只是上头了一小会。
焦好运满怀希冀地提着袋子出门:“我的头发有救了。”
林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思索两秒还是说了:“说实话,我看店里地中海的顾客还不少。”
“说明他家效果不错,回购率高啊?”
“也可能说明效果不怎么样。”
焦好运欢喜的劲头还没过三分钟,就被扑灭了一半,一下子气急败坏:“呸呸呸!盼我点好吧!”
“哈哈哈哈,”林钟没良心地笑了,接着马后炮地安慰道:“说真的,我没觉得你头发变少。人均一天掉一百根头发不是很正常吗?少熬夜打游戏就行了。”
“你这一张口,真像我妈。”焦好运鄙夷道。
“滚蛋,”林钟没忍住,“我只是好言相劝。”
他左右张望着过马路,转头一瞥,发现旁边过道里夹杂的小门店还不少。
卖可丽饼,卖手工艺品,这都常见,但居然还有人支着铺子光明正大地卖A货,包包丝巾帽子,各式各样的品牌都有。
“这真的不会被品牌举报吗?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林钟远看那些款式,实在假的太明显。
焦好运本来要往车流里钻了,闻言停下来看了看。店铺老板手上抓着一把盗版围巾,正毫不避讳地招揽生意,他看着眼熟,想了想道:“嘿你别说,我还真有个同款的围巾。”
“多少钱买的?”林钟扭头看了一眼价格,纸质的牌子上黑色记号笔清楚地写着10英镑一条,35英镑四条。
“20多块钱吧,人民币,”焦好运回忆了一下,打趣道,“义乌出品,样样精品。”
“哦,”林钟点点头,算是表扬他的购物能力,“买的不亏。”
采买结束,两人就分道扬镳了。焦好运迫不及待回宿舍试用护发产品,林钟则就近找家超市去买四季豆。
他运气不错,在一堆大蒜里找到了被人乱放的最后一盒。
到了公寓,孟谨洲接过豆,顺带也接过了那瓶生姜洗发水:“这是什么?给我买的?”
“……”其实不是,但林钟被这一句问得不好意思伸手,只能道,“嗯,陪同学去买洗发水,我就跟着买了一瓶,味道挺好闻的。”
孟谨洲仔细看了瓶身上的介绍,抬手撩了一下头发,说:“还是生姜系列的?我看着像要秃了吗?我家没秃头基因,我爸五十多,发际线比三十岁的程序员还密呢。”
“那算了,我带回去自己用吧。”林钟趁机要拿回来。
不是说味道好闻吗?”孟谨洲把洗发水收进淋浴间,转身去厨房准备焖面:“你一片心意,买了就用呗。”
孟谨洲平时对他够好了,一瓶洗发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林钟做个顺水人情:“换一碗面,值吗?”
“你不贿赂我,排骨也准备好了。”
大概是收了礼物,心情格外好,孟谨洲做的焖面大获成功。林钟咂咂嘴,饭前给李女士发去一张照片炫耀:看看这是什么?
他发完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没跟家里人提过与同学搭伙的事。他的手艺有目共睹,骗不过去,贸然解释又好像有哪里奇怪。
果然,李女士第二天起床看到信息都惊了:这是你做的?
林钟想了足足三分钟,回:不是,朋友圈存的。
回复完,他暗自腹诽:我在闪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