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柳闻南再如何不情愿,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反悔。
自柳闻南处折返,仍是深夜,路上没什么人,宿雪溪走得很慢,好像思绪也跟着变慢了。
七年前,他与柳闻南初识,一个用预言术,一个用占星术,算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中洲全域必有此劫,四族盈满则亏,各自有损。
与大半族人受损相比,仅仅失去一个命定的族长,二者实在太好选了,宿雪溪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最好的破局之法。
柳闻南心里有万般不忍和惋惜,他自己却不觉得遗憾。
夜里有风,不知哪里的柳树散落柳絮,随风而动,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半晌,意识到这里并非仙族,他抬起手,将扣在头上的帽兜摘下,垂落的发丝跟着轻轻拂动。
探出手,柳絮落在掌心的一刻,眉眼都温和下来,仿佛化开的冰川,他像个孩子一样,将柳絮轻轻吹走。
“咕噜、咕噜咕噜……”
屋檐上传来细碎的声响,有什么罐子一样的东西越滚越快。
宿雪溪仰头望去,不料刚一抬头,一碗清酒兜头泼来。
酒碗紧随其后,飞进了他怀里,被他下意识捞住。
半空中传来一叠声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男子脚尖勾着树枝,倒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怀中稳稳当当抱着一罐封着口的酒坛。
宿雪溪眼睛里进了些酒,有些疼,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处的酒液,嘴里抿到了一股从未尝过的辛辣味道。
男子从树上跳下来,酒坛被他放在一旁,取一块干净的手帕,上前来道:“我帮你我帮你,实在抱歉,我——”
他在上面喝酒,喝空了一坛,去拿另一坛的时候不小心给碰倒了,手里还拿着盛着酒的酒碗,于是手忙脚乱的就这么连人带酒飞下来了。
他想解释,却在宿雪溪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怔住了。
是一双蒙着雾气微微泛红的眼睛,没能立刻聚焦的视线落在虚空中,微长的眼睫上挂着水珠,额头脸颊被打湿,即使狼狈也依然惊艳。
宿雪溪缓慢眨了下眼睛,看清对面人。
三皇子萧长泽的母亲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月妃娘娘,他的长相随了母亲。
如果是三皇子殿下的话,深夜登高饮醉,还一时不察从上面滚下来泼了他一脸酒这种事,似乎也没什么惊奇。
帝都每年神祭,作为族长的他和皇室子弟的三皇子都会出席,他一向遮面,三皇子不认得他,但他认识三皇子。
这就是他未来要成婚的对象。
早晚要见面的,虽然意外,但既然遇上了总该打个招呼。
诸位皇子中,唯有三皇子最为合适,但倘若三皇子不愿接受,抗拒赐婚,那也只能作罢。
他并非对三皇子有意,只是私心里希望这桩婚事能成,不过人的感情这种东西,捉摸不定,不是他所能控制。
正当他动了动嘴唇,要打个招呼时,萧长泽手里的帕子突兀的怼到了他脸上。
“……”
宿雪溪要说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萧长泽一时被惊艳,出神片刻,回神时拿着帕子去擦拭对方的脸,结果冷不丁用力过重,帕子直直怼到了人脸上。他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擦了几下。
宿雪溪皮肤薄又敏感,才被擦了几下,半边脸颊已经被材质粗糙的帕子刮的生疼,泛起红丝,皇家贵胄,吃穿用度自然是上好的,帕子质量也差不到哪里去,难道是他的皮肤太脆弱了?
他推了下萧长泽的手腕,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
“豪爽非常”的三皇子殿下以为他在客气,更加用力地擦了两下,“别别,我来擦就行,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们也算有缘,我请你喝酒如何,我这坛还未拆封的春林桃花醉可是窖藏了十年的佳酿,酒香沁人。”
半边脸火辣辣的宿雪溪听罢终于忍不住,拍开了萧长泽的手,体内仙灵流转,体表酒液瞬间蒸干,重新变得清清爽爽。
仙族忌酒,萧长泽暗道糟糕,他不光把酒泼到了人脸上,还扬言要带人喝酒,望着半边明显被他擦红的脸,一向能说会道的人像是被卡住了嗓子。
他看向自己手里的帕子,呐呐解释,“这是酒馆小二送我的。”擦桌子的。
他挽救了一句,“还没用过。”
宿雪溪深吸一口气,扭头就走。
认识什么的,下次再说。
萧长泽:“……”
搞砸了。
**
也许是春林桃花醉的香气过于醇厚,这一夜,宿雪溪鼻尖始终闻着若有似无的酒香。
梦里的人面容也清晰起来,与那个可气的泼了他一脸酒还拿抹布擦他脸的人一模一样。
四处陈设陌生,桌案齐整,不过看各样摆放倒与他的习惯相仿。
宿雪溪坐在桌案前写字,摇着折扇的人自身后来,挨着他坐下,看他写字,没一会就好动的把下巴压在他肩膀上,手也不安分的落在了他的腰上,将人圈了起来。
宿雪溪执笔的手悬停在空中,无奈偏头。
圈着他的人一无所觉,弯着一双桃花眼疑惑地回视,“怎么了?”
宿雪溪腾出左手推了他一下。
萧长泽不高兴的将胳膊收紧,“明媒正娶的皇子妃,给我抱一下怎么了。”
宿雪溪睡的很不安稳,零零碎碎连不成串的片段闪过,又定格在一个陌生的院落中,那人垂着眼,握着他的手腕,“族长还是在生我的气。”
天色未明,宿雪溪梦至此处即醒,记得的只剩下手腕上陌生且异样的触感。
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过去,头突突的疼着,他没有重新睡下,起身换了常服,开门自往静室去了。
甘松一早来寻,被守在静室门口的仙侍拦下。
“族长说,他犯了族规,要禁闭三日。”
甘松眼睛快要瞪出来,摸不着头脑,“族长能犯什么事?”
仙侍摇头,旁边的仙侍低声道:“好像是饮酒,我看到族长进去后取了酒戒的束腕。”
所谓束腕,每个被罚禁闭的仙族子弟,禁闭之前,都会取对应戒律的束腕系在手腕上,用以在禁闭之时时时提醒自己。
“估计是族长需要闭关吧。”饮酒而已,族长又不嗜酒,哪里犯得着禁闭,再者,族长一向从不出错,取酒戒的束腕,族人们默认他是需要闭关找的借口。
宿雪溪跪坐在静室之中,静室内燃着空幽冷寂的木香,曾是他幼时最恐惧的东西,如今再闻到,并不会怕,只是神思沉浸其中会变得空茫。
其实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沾了酒。
仙族不禁酒,忌酒,罚的是酗酒嗜酒,为了告诫族人不要沉醉其中。
他从不饮酒,长老们自来对他身为族长的要求更为严格,他也已经习惯了,一日是族长,就一日做族长。
摩挲着手腕的束腕带,他闭上眼睛。
不知人皇打算何时赐婚,三日禁闭足够他在赐婚之前静下心来。
殊不知,人皇一改从前的摇摆,迅疾果决。
早朝之上,人皇命宣诏官当庭宣读,赐婚于三皇子萧长泽与仙族族长宿雪溪,照着柳闻南所言,一字不差,连迂回婉转都没有。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半数以上朝臣都在力劝人皇三思收回成命,还有一半在懵着,以为自己没睡醒。
人皇一意孤行,诏书被分别送往三皇子府和仙族驻地。
仙族族长正在禁闭中,于是由长老代为领诏,甫一宣读完毕,以稳重涵养为行事准则的仙族当即炸开了锅,宣诏官早知道这是个不好干的差事,见势不妙,留下诏书,早早溜了。好在仙族人平日里规矩足够严明,暂时没人去为难他一个小小的宣诏官。
虽说是赐婚,但三皇子是皇族,肯定是不会嫁到他们仙族做族长夫人的,这道诏书实际就是让族长去给三皇子做皇子妃的。
何其离谱!
不敢置信的族人还在反复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不善言辞的族人则憋红了脸,骂道:“这是羞辱!”
“简直荒唐!”
“人族欺人太甚!”
也有族人冷静下来思索其中深意,“人皇素来稳重贤明,此举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他的发言立时就被人痛批了,“什么深意,我看就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三皇子贪图我们族长的美色!”
七嘴八舌的族人最终被玄一长老喝止,“都散了,此事族长自有决断,长老们也会商议,断不会让仙族受制于人。”
有稳得住的长老们坐镇,族人勉强定了心神,纷纷散去。
“人皇此举实在太不把仙族放在眼里,这道诏令将仙族置于何地。”沉舟长老沉声道。
玄十长老道:“族长绝不可能嫁,否则仙族颜面扫地。”
玄一长老:“当然不能,但人帝素来贤明,怎么会有如此昏聩的诏令。”
“还能是为什么。”沉水长老已经有了结论,“我早说过,雪溪这孩子,容色太过,这张脸早晚惹出祸端,以前是师海寻,现在是三皇子。人皇再贤明,还不是有月妃宠冠后宫,替他宠妃的儿子张罗一门称心的婚事,有什么奇怪。”
沉舟长老脸色难看,“我听说前日夜里师海寻还来过。”
玄一长老脸色同样不好看,他明明吩咐过绛夏阻拦,不过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名仙侍脚步匆匆进来通传,“长老,外面有人自称是三皇子萧长泽,说来寻人。”
几位面色铁青的长老齐刷刷看过来。
像要吃人。
仙侍莫名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