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锣鼓喧天,鞭炮燃放留在空气里独特的硝烟味弥漫,大红色的绸缎高高悬挂在府门前,红毯铺在街道上,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处,花轿四周水泄不通的围满了宾客和路人,欢庆热闹的起哄声不绝于耳。
太真实了。
每一个细节,师海寻都像是亲身经历一样,令他毛骨悚然。
那是个穿红衣的男子,身量高挑肩背结实,弯下腰去掀起了轿帘,半个身子探进去。
不多时,他的双臂揽着人后腰,抄着腿弯,从花轿里稳稳将“新娘子”抱出来。
师海寻起初还以为梦见了谁家迎亲的场景,他有些抗拒热闹的地方,欲要转头溜走,却动弹不得,直到清晰地看见“新娘子”的脸。
眼帘半阖的人额头抵靠在男子肩膀处。
仙族族长生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即便神色疲惫,也是难掩风华。
师海寻绝不会认错。
这新娘,赫然是仙族族长宿雪溪。
他大骇,直接从梦中惊醒。
那种心慌惊悸之感,即使过去了几日,现在向雪溪描述时,仍然挥之不去。
太离谱了。
雪溪是仙族族长,哪怕未来成婚,也是接亲的角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花轿上下来。
更何况……他神色疲惫,明显虚弱,定是遭人暗算!
可恨的是他唯独看不清新郎的脸,他也想象不出,究竟何人能如此胆大妄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娶仙族族长。
难道就不怕仙族将他抽筋扒皮,四族联手追杀,人皇震怒将其千刀万剐抄家灭族吗?
宿雪溪眼睫微颤,右手抚上左手的腕骨摩挲着,轻轻道:“这样啊。”
师海寻自己也知道这离谱至极,可他很怕,他重重握住宿雪溪的手,反复叮嘱,哪怕被烦恶也没关系,“雪溪,我闭关时连梦三晚,三晚都是同一个梦境。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你可能觉得儿戏,若不是真的最好。”
“我只怕……你这段时间千万要多加小心,多加提防,以免遭小人暗害。”
他怕雪溪真的落到这个境地,怕他因为这只是一个荒诞无稽的梦就不当回事。
宿雪溪轻轻拍拍他的手,露出几分的笑意,宽慰道:“多谢你。我会多加小心的。”
他不知道,宿雪溪远比他想的要更深地听进了心里。
“谢谢,阿寻,真的。”
他说:“我相信你。”
说完这个,师海寻心口的重负也算是稍稍放下一点,没有继续待太久,特意选在院内仙侍换班的时间回去了,这样他出去的时候还能少见几个人。
宿雪溪坐在窗边,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风中传来脚步声,值守离去的仙侍出了院门。
有人打着呵欠,“困死了,明日不用值守,我要多睡一会。”
有人激动兴奋,压低着声音同同伴讲:“你刚刚看见了吗?鬼族族长又来了。”
有人暗含抱怨,“我没看见他的脸,不过他怎么这么晚来,这个时间族长该晚修的,族长今日肯定要晚睡了。”
“我倒是羡慕他,不管什么时候来,族长都会为他破例。”
“什么破例,分明就是违反族规。”
桌面上摊开放着油纸,里面是吃剩下的糖糕散落的残渣。
宿雪溪垂眸,莹润干净的手指轻轻将残渣拨到茶碟中,展平油纸,整齐折叠。
又从床边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制的盒子,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
一截断了的风筝线,一颗断齿,一片风干的叶子,一颗磨损严重的琉璃珠……
看上去比较正常一点的是一个木制的哨子,上面拴着黑绳编织的歪歪扭扭的绳结,还有这些东西底下压着的漂亮精美的信笺。
现在还要再添一张用过的带着褶皱和污渍的油纸。
活像一个孩童的百宝箱。
盖上盖子,他将盒子放回原位,还未到子时,不是他平时休息的时间,他没有像仙侍们以为的那样继续晚修,进内室解了外衣,吹灭蜡烛,上床休息。
值守的仙侍诧异地望着暗下来的内室,面面相觑,而后心照不宣地领会为同一个原因,一定是因为鬼族族长来过了。
和师海寻一样,宿雪溪连日来也频繁做梦,只不过他醒来总是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师海寻的影响,今日的梦境比以往清晰一些。
河堤上抽条的柳枝随风摆动,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卷着丝丝的凉意擦过他的脸颊。
护城河上每日都会有来往的船只。
宿雪溪清楚的知道这里是他的梦里,有些惊奇。
他抬手,又下意识放下,而后想到这里是自己的梦境,再次抬起手,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甚少在外行走,即便外出,也多半是遮着脸的,容貌会给身为族长的自己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帝都四月的春风冷的人打颤。”
宿雪溪偏过头去,有人靠在双人合抱粗的柳树上,双臂环抱,眉眼风流恣意,含着调戏的笑意唤他,“族长。”
“失策了,”那人故作懊恼,唇边依旧带着笑意,“护城河上比月亮长街还要冷上三分,能匀我一件外衣吗。”
宿雪溪晃了下神,不知怎的,梦境像是跟着晃了下,方才还在树下靠着的人,眨眼间面对面站在了身前,微微倾身过来,“雪溪可愿嫁给我?”
然后没了下文。
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闪过,混混沌沌的,宿雪溪仔细去看,却看不真切。
模糊间,他似乎靠在床头,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他手背上,缓缓十指交缠。
低声的呢喃又是贴着耳边,宛若叹息。
“雪溪。”
或许做梦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明明是陌生至极的声音,却又熟悉至极,好似听过无数遍。
心脏重重跳动,宿雪溪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心脏的跳动还未缓下来,那种陌生的余韵留在指尖。
他坐起身,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回笼,他缓慢的眨了下眼睛,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明明醒来前记的清楚,醒来后如何也回忆不起梦中情形。
只依稀记得一句“族长”,与族人唤他的语气全然不同,风流率性,散漫又放纵。
梦中惊醒的不适之感渐渐退去,宿雪溪无事发生一般重新躺下。
仙族族长的日子一如往常。
寅时起床,卯时静修,而后议事。
今日议事结束的早,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他在回书房的路上停下来,遥遥望了那株桃花树许久。
回神的时候,满院仙侍静默,皆已屈身跪了许久。
绛夏跟在身后,亦是如此。
是,族长不该做这些无谓的事情,宿雪溪克制住掩在袖子下微微发颤的手,神色如常地回了书房,阅过公文,又看了许久的书,夜里依旧是晚修。
及至子时,内室的灯准时熄灭。
树影斑驳,满院仙侍谁也没有发现,本该和衣入睡的族长已经不在房中。
身形彻底融入树影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院中开的正好的桃花树,而后无声无息跃下了高墙。
**
占星台上,星辰浩瀚。
人皇萧颂两鬓发灰,眉头上清晰又明显的沟壑难以舒展,手里紧握着一卷竹简。
中洲人族花大力气建造占星台,这里并非真实,但也并非虚幻,非要说的话,就是将天地灵气引导至特定的流动路线,形成一片独立的空间,在这片空间中,本在天边的遥远的满天星辰被拉近到触手可及的位置,便于占星师观测。
身旁有身形若隐若现,闪烁片刻后逐渐清晰,来人一身灰色长衫,身材瘦削,脸上尽是病弱的苍白之色。
虽然并非真身,但萧颂见到他,却重重松了一口气。
占星台内部汇聚星辰之力,外部则是流动的磅礴灵气,因此,没有特制的玉符,想要进来必须要有足够实力穿透灵气层流和星辰轨迹。
每一个不借用玉符就能进入占星台的人,必是能力卓绝,修为深厚的占星师。
自占星台建成之后,萧颂只见过一人,能够不借用玉符在占星台上来去自如。
“已有三年不曾见过国师了。”
“陛下咳咳咳——”柳闻南未语先咳,出气多进气少,惊天动地直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
萧颂刚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又再次皱起,粗糙的手掌顺抚他的后背,沧桑的音色里带着关心,“国师的身体比三年前更差了。”
柳闻南脸色咳得都有些发紫,良久才止了咳,笑了笑,“光阴似箭,陛下鬓边也生出了华发。”
萧颂负手望着面前的星辰,眉宇间尽是凝重之色,“国师既然过来,想必已经都知道了。”
柳闻南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的,自然知晓,“帝星黯淡,海邪居中,四芒将殒,天命星偏移,乃大凶中的大凶,中洲气数将尽。”
他每说一句,萧颂的脸色便更沉一分,直到最后。
这段时间,这个说辞他听过无数遍,每一遍都听的心惊,萧颂道:“来过的占星师都跟朕说,大凶,且无解。”
柳闻南不答反问:“陛下觉得呢?”
在位四十余年,受各族归顺万人朝拜,永远高高在上的人皇面朝他,忽行一揖礼,深深弯腰,像是学堂中求知若渴的学子求教先生那般,恳切道:“求教国师。”
为国计民生,为千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