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容眉宇间的忧色散去了些,温声道:“梦见什么了,那么大反应。”
二皇子和六皇子的关系一向亲近,论血缘,三皇子萧长泽和六皇子萧长瑜确实都是月妃娘娘亲生的,他们兄弟俩的关系也不差,但满宫上下都知道六皇子和二皇子更亲,说来也是有原因的。
二皇子刚被皇上从宫外领回来的时候,萧长泽刚满十四,正是怼天怼地不服管教的时候,上头突然多个哥哥,自己从行二变成行三,虽然没找便宜哥哥的茬,但也不高兴搭理。
而萧长瑜那时才三岁,他开蒙晚,平地走路都能摔,数数都数不利索,从小经史子集过目不忘的萧长泽嫌他烦,不肯带他玩。
总是迈着小短腿在宫里追着哥哥走走摔摔的六皇子发现宫里新住进来一个更有耐心的哥哥,他人小,看不懂新哥哥态度疏离有礼,只知道新哥哥不嫌他烦,于是把亲哥抛到脑后,追着萧长容哥哥长哥哥短。
萧长容失去双亲后被人皇收养,入宫后谦逊有礼不卑不亢,平时寡言少语,不愿与人交流。刚开始被六皇子粘着的时候手足无措,他不会照顾孩子,只能求助月妃娘娘。
萧颂得知后乐不可支,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小孩子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心,萧长容能跟人多接触接触,萧长瑜也有同辈的人陪了,于是大手一挥就给两个孩子换了相邻的住处。
经年日久,萧长泽这个亲哥反而成了便宜哥哥。
萧长容就算跟萧长瑜同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连站在一旁的萧长泽都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让让,让萧长容先过去关心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床上的萧长瑜却下意识地往宿雪溪的方向缩了一下。
萧长容因为他闪躲的动作怔了下。
宿雪溪也诧异。
从刚才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即使他未来会嫁给萧长泽,跟六皇子有姻亲关系,为什么萧长瑜对他的亲近程度会如此高。
六殿下口中提到讲授,可就算是他日后会拜他为师,那他对二皇子的态度又该如何解释。
是只针对二皇子,还是……宿雪溪望了萧长泽一眼。
萧长泽显然也跟他有同样的疑问,在他看过来的同时,上前蹲下来,“哎哟,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做噩梦哭鼻子,羞不羞,鼻涕都没擦干净。”
萧长瑜没什么震慑力地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揪过来他宽大的袖子,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后动作灵巧地躲在了萧长容身后,然后冒出头来,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眨来眨去,好像在说“你来打我呀”。
沾了一袖子鼻涕地萧长泽气笑了。
经此一闹,两位哥哥均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唯有宿雪溪,因为角度的问题,注意到刚才萧长瑜躲到萧长容身后时不太自然的脸色。
萧长容起身,道:“耽误族长这么久,还未言谢。”
他话音方落,萧长瑜接着他的话茬道:“让族长跟着费心了,长瑜在这里谢过族长,这么晚了,耽误族长休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今晚就在宫中暂且留宿?”
不仅是他留宿仙族族长,更是脱口而出熟练周全的话,让萧长容升起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萧长瑜骤然回到自己十六岁懵懵懂懂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还不适应,说完才反思他十六岁的时候好像确实没有这么成熟懂事。
但他反应很快,不等宿雪溪替他遮掩什么,已经先自己化解了,他掩饰性的请了两下嗓子,小声哼唧道:“那个……族长是不是不方便,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就是……还有点害怕,族长身上有特别好闻的味道,我一闻到就特别安心,所以那时候才跑过去的,能不能……能不能……”
宿雪溪身上还真没有带香囊之类的东西,但好在他有别的,他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前些日子多梦,寻了一颗夜明香香珠带在身上,此物香气有镇静舒缓的作用,对睡眠有帮助,不嫌弃的话,就送给殿下了。”
萧长瑜高高兴兴收下:“不嫌弃不嫌弃多谢族长。”
宿雪溪要走,萧长瑜要送他,又三人被劝了回来,萧长泽道:“二哥留下吧,我送族长回仙族。”
“有劳。”
马车轱辘压过寂静的街道,车厢内也和夜晚一样安静,三皇子的车架看似简朴,外面挂着风灯,内里四角悬藏着的却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柔柔的光线把车厢内照亮,底下铺着的更是整块柔软舒适鹿皮毯子,造价不菲。
萧长泽扯着被萧长瑜抹了一把鼻涕的外衣,皱着眉头,抬头问道:“我这里有干净的外衣,族长要不要换一件?”
“不必了。”宿雪溪倒是没那么介意,但也不太想穿别人的衣服,于是往身上丢了一个净水诀,衣服重新变得整洁。
萧长泽还是选择了换衣服,虽然只是外衣,宿雪溪礼貌地别过头去。
身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不久,声音消失,变得安静。
宿雪溪等了一会,转回来的时候,萧长泽正支着侧脸一动不动地看过来。
“殿下在看什么?”
狭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弯,轻轻眨了下,萧长泽声音有些飘忽,道:“像做梦一样。”
才过去一日,这天仙一样他压根不敢肖想的人物,已经是他的未婚夫了。
晚间席上的另外三位族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后面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压力。
当然,划得来。
宿雪溪被他盯着看,三皇子明明看上去能言善辩的人,此刻竟然没有多说什么。
六皇子对他那特别到古怪的亲近尚不清楚原因,但从他的表现中能看出,至少他和三皇子的婚约确实如他安排。
也许是因为知晓了婚约不曾出现意外,宿雪溪心下安定不少。
在有些古怪的氛围里,他主动问道:“殿下方才在殿中说明日——”
“我……”萧长泽微微蹙了下眉,发白的唇张张合合,“咚”地一声栽倒在了旁边。
宿雪溪吓了一跳。
萧长泽已经昏过去,双眼紧闭,宿雪溪摸了摸他的脉象,脉象浮软,宽大散涩,触手的体温冰凉,全是取心血赤珠耗费过多精血所致。
他摸了摸颈间衣领下挂着的心血赤珠,温热的珠子上始终带着暖意,方才在席间时色泽莹润剔透的珠子,现在内里已经凝结出了一块深红色的晶石,形似枫叶,飘荡在其中。
心血赤珠最终凝成的样子与取血者的灵力修为、血脉、取血量、精血纯度等各方面有关,但珠子的色泽只与精血纯度有关,精血越纯,耗费的血就越多。已经凝结成晶的心血赤珠,耗费精血可想而知。
取完心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难怪萧长泽当时脸色会那么难看。
六皇子昏睡了小半夜,三位族长离去得早,太子家中惦记孕中太子妃,留下他和二殿下一直在外间等着,三皇子从席间一直撑到六皇子醒来,还主动送他回仙族。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能坚持到现在才晕俨然是奇迹了。
他和三皇子结亲是事出有因,是权衡利弊之后损失最小的选择,但对于不知内情的三皇子来说……宿雪溪其实有些看不懂他。
若说喜欢,看到赐婚诏书之前,三皇子到仙族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瞧不出什么暧昧的心思。
可若是为了维护人皇的赐婚,他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莫名的,宿雪溪心中泛起一丝陌生的酸涩。
不管怎么样,也不管原因究竟是什么,这情分他是领的。
他把人轻轻抬起,从旁边抽了个软枕给他垫着,渡了一道治愈的仙力过去。
闭着眼睛昏睡的萧长泽唇色没有方才那么白,脉象也不再乱的那么厉害,呼吸绵长安稳。
宿雪溪收回手,扯过车厢里叠好的一件外衣,盖在萧长泽身上。
衣服拉到胸口的时候,他往旁边一瞥,发现这件衣服似乎就是三皇子不久前刚刚脱下来那件——被六皇子用来擤鼻涕的那件。
连清洁咒都不肯用,三皇子究竟有多嫌弃这鼻涕,可想而知。
他默默地又把盖上去的外衣又掀开去。
就在他将那件外衣掀到旁边去时,闭着眼睛的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宿雪溪手腕微颤,宽大的手掌带着失血过多的凉意,将手腕整个包裹住,没有多少力气,存在感却非常强。
“族长。”带着一丝虚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示弱的撒娇,宿雪溪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萧长泽已经睁开眼睛,带着几分谴责:“为什么不给盖?”
宿雪溪沉默了片刻,在和萧长泽的对峙中还是解释道:“有鼻涕。”
萧长泽:“……”
萧长泽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右手边柜格里有毯子。”
宿雪溪坐在萧长泽左手边,要取毯子就要越过他去,他没取,而是把手腕从他手心抽了回去:“殿下既然醒了,就自己取吧。”
仰躺着的萧长泽盯着马车车厢顶,快要盯出窟窿来,毯子有没有其实并不重要。
手心落空的一瞬间,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旋着今晚鬼族族长在席间险些脱口而出的话,以及宿雪溪和魔族族长不约而同的遮掩。
他在“他究竟有没有夺人所爱”和“六弟今夜的异常”两个问题中选择了后者。
“师族长……”他咬了下舌头,“我是说六弟,族长从前和他相熟吗?”
宿雪溪微微偏头。
萧长泽兵荒马乱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有柔软的发丝从鼻尖扫过,一点冷寂的幽木香飘过,和六弟说的什么夜明香不一样。
宿雪溪跪坐起,身体前倾微微矮身,越过萧长泽,取出他说的右手边柜子里的毯子。
那抖开盖上来的毯子带着仙力凝蕴出来的暖意,萧长泽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暖。
“我和师海寻只是挚友,并无私情。”
萧长泽睁开眼睛,看上去总是清清冷冷的族长掖了下车厢小窗上的帘子堵住透进来的风,侧颜轮廓柔和,温声在说:“他本想让我以心有所属为借口拒绝陛下赐婚,我没有同意。”
心跳失序。
换了旁人,定是无比温情的时刻。
但他不一样。
萧长泽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仅混帐,还是个坏坯。
这么清冷的人,这么柔软的心,只会被他得寸进尺地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