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伟人可能说过,理智也是一种激情,与别样的激情别无二致,同样极端而盲目。一堆火熄灭了,另一堆又死灰复燃,火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燃料而已。
在某种“机缘巧合”下,冷沦靳为了救雷伯恩,把自己本来没什么大问题的伤口给挣裂了。
刚躺下时,冷沦靳胸口也有一把火,烧得他肝胆俱裂,难以入眠,这火的根源在他隔壁,他每天看得见摸得着,偶尔也能作死似地从火上一跨,火烧火燎的热度烧出了他种种顾虑,他思前想后,没能找出一个既能傍身又不被灼伤的方法,带着难解的疑虑陷入了第一重睡眠。
酒店隔音不错,究其根本怕是因为贵,艾萨克和费尔德来时就不想把动静搞大,雷伯恩也想快速解决他们俩,因此,在打斗声没太张扬的前提下,冷沦靳暂时没有听见,等更深一重的睡眠来敲门时,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类似翻书倒柜的哗啦声,冷沦靳凝神听了两三秒,更响、更重的□□搏击声隐隐透过来,他倏地睁开了眼——
艾萨克和费尔德想悄无声息地掳走雷伯恩,再不济杀了了事——反正费尔德也想跟雷伯恩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而阿尔文并不想让雷伯恩活。关键时刻,冷沦靳一枪爆了灯,把酒店上上下下给打醒了,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计划,情况不妙,傻子也知道以少胜多希望渺茫,回了几招后,两人明哲保身地逃走了。
雷伯恩浑身上下没受一点儿伤,倒是冷沦靳见了血,莫奈重新给他拆纱布、上药、包扎,等他再躺下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鸡飞狗跳后,人的精神一旦松懈下来,神思游走,极易陷入想天想地的状态,不久便会陷入梦乡。
冷沦靳和伤睡着时,做了个冗杂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过去,半年前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穿过飘窗,冷沦靳那时已经没了上到七楼的限制,雷伯恩坐在书房的吊椅里,沐浴着日光,逗猫耍鸟的一幕那么自然和谐地闯进了他的视野。
是了,雷伯恩除了有只通体雪白的猫,还有只聒噪的金刚鹦鹉,听肖故说,这玩意儿的模仿和表演能力都很非凡,长得跟个鸡毛掸子似地,头脑却十分发达,冷沦靳不理解一只死鸟怎么逗雷伯恩开心的,不过光他碰见的几次,雷伯恩心情确实很愉快。
此外,雷伯恩好像很喜欢阳光,冷沦靳观察过他白天跟日光待在一起和晚上跟月光住在一块的不同状态,发现他的气质会随之产生玄而又玄的变化,而他最喜欢日光,紫色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跟怀里打盹的猫如出一辙。
青天白日下,雷伯恩是行走的香精、荷尔蒙,夜晚来临之际,他又化作了忧郁的小王子,会站在窗前,拉一会儿小提琴或朗诵两首诗歌。
冷沦靳撞见过几次,有一首诗歌记忆格外深刻,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是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快到结尾时,朗诵人“啪”地一合书,笑盈盈地回头问:“听了这么久,我读的怎么样?”
作为“不速之客”的冷沦靳也不拘谨不害臊:“你的伦敦腔发音很标准。”
“如此高的评价,我受宠若惊。”
“不用谢,劳驾下次给我的食物里不要放芥末。”
回答冷沦靳的是一阵被风吹过的笑声。
冷沦靳梦里还记得那时雷伯恩眼角都要笑出泪花了,稍一回想,都让他心浮气躁,喉咙发紧。
下一秒,温馨的画面随着梦境的万花筒一转,光怪陆离的景象跟着一趟列车,在三百六十度变形中驶向远方,从地下长出一条金线,跟着车头方向往前一路延伸,冷沦靳心念一动,无因无由地往前跑……来到了一片花海。
成片的桔梗花迎风晃着头,冷沦靳差点以为又回到了蒙城,夏末秋初,回去的那条路上有一家人,门口建着一个花圃,里面就种着成片的桔梗。
冷沦靳又往前走了两步,冥冥中,总觉得前面一定有什么,得过去看看。
拨开交错的绿叶和花蕊,冷沦靳看见了那个真相,是一块样式简单的墓碑,周围没有杂草,一看就有人经常打理,碑身坚固实用,久经风雨而未缺边少角,碑面上只有三个字。
涂钦喻。
金线到这里止住了,冷沦靳却觉得那线头是个火种,某一时某一刻,会成片炸出地底的污泥。
“我叫涂钦是随母姓,我的母亲叫涂钦喻,是位绰约多姿的贵族小姐……”
一个死得悄无声息、连墓碑都只能孤零零立在一个小角里的女人,会是雷伯恩口中的母亲?
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是天大的荒唐,冷沦靳触着那冰冷的碑面,心里却有一个更荒唐的想法。
万一是真的呢?雷伯恩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
九月份,他顶着“涂钦南”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门,势必会引起有心人“他的信息八成是假的”的反效果,他这么一个家伙,对传闻里虐待过他的威尔德的东西都那么上心,连勃朗特夫人都能尊称一声“女士”,他会毫无波澜、没心没肺地拿一个已经去世的、还跟他没有半分关系的女人开玩笑?
雷伯恩的头脑往往想常人所不能想,万一他反其道而行之呢?
快翻烂了的涂钦家族史上查无“涂钦喻”此人,血谱上雷伯恩的母亲名叫“兰莎”,死因模糊不明,这两个身份不一的人……背后用的会是同一张脸吗?如果不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必然联系?
他之前问雷伯恩关于墓碑的事,雷伯恩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甚至都不想装一装,他这算摸到雷伯恩无坚不摧的城门入口了吗?
狡猾的雷伯恩、阴狠的雷伯恩、机智的雷伯恩、多情的雷伯恩、忧郁的雷伯恩、温柔的雷伯恩、疼了会打人的雷伯恩、冷了会往火边靠的雷伯恩,还有杀人不眨眼的雷伯恩……关于他的一切,在冷沦靳眼里是那么生动。
如果雷伯恩是一杯水,冷沦靳愿意每天只喝一小口,哪怕干渴难耐,恨不得一饮而尽,也会竭力耐下性子,一口一口把各种微妙的滋味尝遍。
再后来的画面,冷沦靳就记不太清了,有生以来,他难得会因为记挂着一个人而陷入不愿醒来的梦境。
朦胧中,冷沦靳感觉右脸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好像一捧棉花被团进了心窝。
西斯纳街正数第二家店面是一家红珊瑚珠宝店,装潢设计的风格很有古代遗风,据说是为了致敬极负名望的卡斯特拉尼家族,店主人专门定制了“CASTELLANI”的门牌,挂在大门正中央。
这一天是个好天气,冬阳普照,正午才过,一个裹着深色风衣的男人推门而入,交给店家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让他制成项链。
珠宝商微胖,个子不高,用个不怎么尴尬的形容就是“长得挺有福相”,他头戴一顶派克帽,帽檐上大拇指经常接触的地方有一块磨掉了,逢人不知摘过多少次了。
“这宝石来自安克拉斯?好地方啊,我认识一位伯爵,年轻的时候常来制作从那个镇子上采来的珠宝,年长了也来光顾,只是不比从前频繁了。”
风衣男似乎颇为健谈,对宝石方面的研究也颇为热衷,不由得问:“安克拉斯的宝石价值连城,能被那个小镇常年供应的大富豪,我能问问叫什么名字吗?我来梵皇办一次差,说不定能认识认识。”
这个精明的商人从柜台里取出测量用的仪器,摆开阵势的同时,话匣子也自发打开了:“这位伯爵大家伙儿应该都有耳闻,叫古铁雷斯。”
男人好奇地问:“古铁雷斯?”
“唉,说起来,这位伯爵还挺有故事。先生,你听过他的事吗,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制作珠宝吗?”
男人来了兴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为什么?”
“传闻中,这位伯爵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古铁雷斯想讨她欢心,所以变着法儿地给人送礼,隔三差五来我这儿光顾一次——这么说起来,先生你可来对了,我这里是制作珠宝首饰的大家,梵皇绝无仅有的金属工艺只此一处……”
对面人唇角含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歪了下头:“巧了,我也是给心上人求的首饰,我心上放着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叫别人看一眼都觉得亏。”
珠宝商听了这话,从繁忙的查验中略微抬起头,将单片镜往上一推,喜闻乐见地说:“先生,你这话我都听了几千遍了,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小伙子都这么说,我觉得讲得最真的,还是古铁雷斯伯爵看中的那位白兰夫人,脱下那层‘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滤镜,那也是真美人儿啊。”
“白兰夫人是哪一位?”
“您居然不知道白兰夫人?”
风衣男百般不解:“她很有名吗?有我的宝贝儿漂亮吗?”
珠宝商又把单片镜推下来,从镜片上方露出一双眼含迷恋的眼睛,追忆道:“白兰夫人可是梵皇最风情万种的女人,身段优雅,容貌万里挑一,连举止都是大家风范,几十年前她来到梵皇,马车驶过主教堂,万人空巷,见过她的没有一个说她不美的,哪怕是现在,一有人提到这位夫人,都啧啧称奇。”
“是吗……”男人略显沉思,缓缓说,“听起来古铁雷斯伯爵没有抱得美人归,居然让一位绝色美人成了遥不可及的传说。”
珠宝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声音也低了下去:“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古铁雷斯伯爵原本是有希望跟白兰夫人在一起的,只是他有个弟弟横插一脚,追求白兰夫人的时候用了不少腌臜手段,寒了白兰夫人的心,打那以后白兰夫人跟伯爵府来往就少了——本来白兰夫人就不是热闹活泼的性子,伯爵花了不少心思才令她另眼相看,这么一搅和,现在想见见这位高贵的夫人都难呐。”
“这么说她平时不怎么露面?也没有结婚?”
“白兰夫人来梵皇后是这么个情况,来之前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她苦恋某个人无果,途经梵皇,来这里疗愈情伤,谁知道呢,自古美人儿总是命途多舛……”说着,珠宝商惋惜地叹了口气,旋即又补充说,“不过从这位夫人销声匿迹后,有件事也算是大快人心,伯爵那位弟弟是个爱折腾的家伙,不久就死于一场政治案,那案子,啧啧啧……”
冷沦靳唇角的笑意扩大了,顺着话音问:“那案子怎么?”
“说是政治案都是夸大了的,报纸上讲是因为政见不和,在某个死对头府上起了冲突,诱发了火灾,葬身火海,坊间传说是场早有预谋的暗杀事件,有人拿着刀在候见室门口等着他,把人乱刀砍死了,前两天不是叫一个新闻记者曝出来了吗?多少年前的事了,挺唬人的……”
冷沦靳状似一知半解地点点头,终于把话题扯回了项链上:“老板,这条项链我什么时候来取比较合适?我想在表白的时候送给心上人。”
“唔……您什么时候表白?”
“不好说,看发展趋势。”
珠宝店老板有些犯难。
冷沦靳给了他一个期限:“一个月后,怎么样?”
老板爽快应了。
冷沦靳把一张支票放到桌上,起身离开:“头款先交给您,尾款等我拿到东西后再补上,我很信任贵店的工艺,希望一个月后我的爱人也如此信任。再会。”
“再会。”
再见古铁雷斯时,雷伯恩对他的装束并不感到意外。
跟上次见面一样,他依旧从头到脚都是黑色,这一身打扮与丧服唯一的区别是那枚格外受到重视的胸针,穿在羽毛上的那条几乎难以觉察的红丝带,像是画笔勾出的一条血丝。
乔托和赫德森跟着进门时,雷伯恩一挡,将他俩留在了门口,门一闭,自己走了进去。
古铁雷斯对他的突然来访毫不吃惊,像是一直在等他,雷伯恩省去了繁缛的开场白,单刀直入:“我们有太多话要说,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