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未暗的那一刻是个很有趣的节点,白天的喧哗、躁动和夜晚的孤独、寂寞在这个时间点上相遇,消弭了边界,人们总爱在黄昏来临时多愁善感,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冷沦靳开了窗,冬夜的晚风灌进来,觉得还是刺骨多于浪漫。从上往下看,巡视的宪兵队已经撤了,风一阵来风一阵去,什么也没留下。
他左手边是一张躺椅,扶手上饰有蔷薇的印刻,手搭上去,能感受到每一道刀工雕镂的痕迹,冷沦靳恍惚回忆起来,雷伯恩的书房也有一张差不多的躺椅,区别在于那张是真藤的,这张是黄花梨的,除此之外,雷伯恩窗沿上还有一盆能以假乱真的假花,不知道是怕养死真的还是纯粹懒得换,至少在冷沦靳待的那一个月里,他没换过。
想到这儿,冷沦靳一手撑住窗框,一手拨了拨身边的吊兰,它在风里瑟瑟发抖,细长的叶子颤巍巍地,还挺像不让人亲近的雷伯恩。
在此之前,他是不太情愿相信自己会对一只吸血鬼动心的——还是一只试图索他命的吸血鬼,老觉得像爱情剧看多了,现实生活里还整相爱相杀那死出。
肖故跟冷沦靳处了大半年,有次开玩笑,明确指出他在感情上不是纤细多情的人,冷沦靳自己也有数,一般人对他最坦率、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冷”,跟他的姓非常搭,但面对雷伯恩,这种感情起了变化,他好像一夕之间变成了敏锐直觉的人,很多事在没有口头表示时,身体已经朝着自觉正确的方向行动了,而且动作迅猛,不给对方一点退缩的机会。
事到如今,冷沦靳想起在魔夜口出的那番壮志豪言,都觉得打脸——
“不要幻想血族会坚守忠贞,吸血鬼的感情史丰富得要死,见一个爱一个,遇上个深情点儿的,为了一张脸蛋要死要活、割腕取血是常有的,薄情点儿的,吵架、冷战个几十年也是正常操作,别想用人类的价值观看它们。有些家伙分分合合谈了一堆,最后还只有一个妻子,有些家伙正牌老婆都多得叫人怀疑会死于马上风。”
雷伯恩是个正统血族,身份尊贵,虽然成天花蝴蝶一样撩撩这个、贴贴那个,说出口的情话腻得要拉丝,但不知怎的,他身上总带有一种楚河汉界的疏离感,接近他的人在一言一行中,能自个儿摸清自己的位置,他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自知之明”这个词自发成为对方的品质,除非遇到太不要脸的,譬如费尔德,那另当别论。
也许在雷伯恩眼里,喜欢与否是一回事,哪怕真的从五脏六腑里挤出了一点点感情,也没必要“非他不可”地在一起——可能是身上担子太重,他懒得去伸手,也可能是从没给自己留过后路,没有手去伸了。
冷沦靳把一个小瓶提到跟两眼平行的位置,仔细观察着。
这是他在尤里被打了镇定后,悄悄扎破她的指尖取来的,后来他暗示里德把血样拿到黑市查验,得到的结果果然跟设想中的分毫不差。
尤里手腕上的疤,那道花朵形状的疤,是用来掩盖血印的面纱。
这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可能是某天用热水壶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也可能是被种了血印后又给生生烙上了疤,都不重要了,终究不过是一种遮掩的手段——她是雷伯恩的仇敌意欲安插在魔夜的眼线,当时在后厅,雷伯恩一眼识破,顺水推舟,把这“烫手山芋”甩给了冷沦靳,但凡冷沦靳有几分人情味儿,便绝不会把尤里扔了不管。
于情,她跟雷伯恩有牵扯,冷沦靳如果不要她,一踏出门就会被撕成两半;于理,她在宴会后失去了价值,事情败露,想利用她的那支力量势必会杀人灭口。
要安插眼线,雷伯恩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剑走偏锋,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种?他不怕夜长梦多?
冷沦靳这两天想了很多,想他做一切事情的动机,想他来梵皇的理由,想力量不稳定的血石,想诡谲该何去何从,想那棘手到无从下手的感情,还有……想雷伯恩。
一个人在五脏六腑该休息的时候,耗着元气陪另一个人,尽管这“陪”的方式类似于招惹、挑逗,也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你又想亲我?不行,你之前亲过了。”
“今天没有。”
同样的地点,只是时间往前倒推了一天,雷伯恩的乐谱被冷沦靳拿走,舔了一下他的指节:“天天亲,你的吻难道比别人更深情?”
“你尝过别人的?”
“当然,有很多。”
“他们也像我这样吻你?”
“差不多……”
之后的尾音被冷沦靳吞进了肚子里。
冷沦靳有一个发现,比之以往,雷伯恩对他的“排异反应”似乎有所减弱,从前碰他一下,他不仅会发抖、冒汗、面无人色,还会把胃吐个天翻地覆。
他厮磨着雷伯恩的嘴唇,想:苦的。
雷伯恩好像个暴君,只会蛮横地对自己施虐,大发的每一道雷霆从不打在别人身上,都落到了自己怀里。
冷沦靳笑意微收:“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刚解禁的时候你的血仆明明看见肖故带我进了一间屋子,为什么没追上来?他们常年侍奉在堡里,会追不上两个人生地不熟的‘逃犯’?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敢?从那间屋子的窗户看下去,是一片桔梗花,花海尽头连着的是你母亲的墓碑。”
后来雷伯恩说了什么,冷沦靳不太想去回忆,那张调笑着的脸从听到“母亲的墓碑”几个字后,立马笼上了一层阴霾,前后转变如此之快,令两人不欢而散。
冷沦靳闭起眼,拇指一遍遍摩挲着手心里血样的盖子。
情绪起伏的夜里,霜花如刻,灯火辉煌,照得人头眼发昏。
已经很晚了,雷伯恩熄了灯,带有“随想”气质的小提琴音在室内泄成了一汪清泉,时而伤感时而温柔,听任自然地缓缓流下。
雷伯恩有段时间没碰过乐器了,上手的时候生分了很多,不过他学东西很快,不消十分钟,已经能跟着乐谱灵活拉练,半个小时才过,雷伯恩能大差不差地记住整张乐谱了。
那个人……那个人说过,他很有音乐天赋。
良久,雷伯恩对埋在黑暗里的人说:“这曲子给你听真是糟蹋了。”
背后传来两声低笑。
“为什么?威尔德说过,你很有音乐天赋,为什么要吝啬于施展自己的才华?”
“劳驾听清楚,不是我吝啬才华,是我吝啬于你。”
来人故作叹息:“可是宝贝儿,你已经向我展露很多了,没办法收回去了。”
“尤里的血印是你种下的,你不加管制让她发疯,这结局满意吗?”
阿尔文用拐杖点点地板,笑得薄凉如水:“别这么说,宝贝儿,我只是想看看冷沦靳会怎么对你,怎么对一个把卧底安在他身边的……心上人。”
这一夜,雷伯恩睡得不好,心底总惴惴不安,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身上压了个人,一边摸他的脸一边剥他的衣服。
雷伯恩手比眼快,一把掀翻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又附赠了两个灰脚印——他今晚困了,直接躺沙发上迷糊过去了,连皮鞋都没脱,倒是方便。
“想当色狼也出去打听打听,我的床是谁都能上的?”雷伯恩语气很冷,“实在不行,问问你身边的艾萨克,他跟了我这么久,知道我休息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
费尔德头撞在木柜上,狠狠发出“咚”的一声,摸黑爬起来的时候,有人好心搀了他一把。
艾萨克要笑不笑的声音在深夜里响起:“首领,人家只不过想一亲芳泽,都给别人亲过了,给他均分一个,不过分吧?”
雷伯恩冷笑一声,解了费尔德扒过的领口,“哗啦”两声撕烂了那块面料,丢到他面前。
“亲吧,亲出朵花儿来,我赏你一个巴掌。”
艾萨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挑起眉,觉得这买卖稳赚不赔,起码不亏。
费尔德捡起那片面料,声音古怪异常:“你让冷沦靳亲你、碰你、抱你,却不让我碰、不让别人碰,他凭什么有这种特权?”
月光打在离雷伯恩侧边,从这个角度,再加上良好的夜视能力,他能清楚看清费尔德扭曲的五官。
费尔德从心底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你做事不是总留一线吗,为什么你对冷沦靳没有,还给了他一根随时可以抽离的皮带?”
皮带……冷沦靳……想一想,那都是九月份的事了。
费尔德离开魔夜后,受到好几支势力的追杀,又没有血石相助,他逃到人迹罕见的安克拉斯,比冷沦靳更难立足,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他就在预设重逢的事了吗?
“你觉得我疯狂吗?我不觉得。”月光下,费尔德的脸惨白非常,像涂了一层白粉,“我知道你要审时度势,要权衡利弊,要杀伐决断,还要头脑清明,不能动不动方寸大乱,但我不是个讲究的人,我能把你带回去藏起来,冷沦靳能吗?我敢为了你跟血统区所有老不死的斗,他敢吗?他背后偌大一个组织,他以为是可以博得你青睐的筹码,实际上是变相的拦路虎,他的手下真那么听他话?他们跟着冷沦靳,只不过是为了活命!”
雷伯恩:“所以呢,你的结论是?”
“我不一样,我只要你,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注视着你,我挖空心思,十面埋伏,只是为了框住一个你啊,雷伯恩。”
有时候,我甚至想把你的猫掐死,把你的鸟嘴巴掰下来,再把你的花、你的藤椅、你的书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扔了,看我,只看我!
“首领,你是什么顶级吸渣体质?”艾萨克大为感慨地听完,手搭在费尔德肩膀上,“什么时候魂穿Mona Lisa了?这么招人,给我亲一口成吗?”
费尔德眼如刀锋,艾萨克话音一转,笑着说:“开个玩笑,快点儿把我前任首领兼你的心肝宝贝儿打包带走,省得时间长了出乱子。”
雷伯恩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幅画,不但能被人框来框去,还能说带走就带走。
艾萨克的毒蜥蜴对他喷出毒汁的一刹那,雷伯恩掠到二人背后,一拍两人肩膀,靠近他们两耳之后说:“等不及了,要为败局力挽狂澜了?”
艾萨克猛一扭头:“老大,你坑我蒙我骗我的账从秋后一直记着呢,我也欠你几笔,今晚一起算算怎么样?”
费尔德五指作爪,在重重虚影中抓到了雷伯恩一只袖口,雷伯恩应付着艾萨克的突然袭击,勾过一支红酒杯甩在桌上,把碎得只剩个把儿的甩向费尔德碰他的那只手。
艾萨克:“伤着手了没?”
费尔德咬牙:“不要紧。”
“要紧,”艾萨克百忙中回了一句,避过雷伯恩扫过来的攻击波,“你家宝贝儿怕血,别让他看见,他发疯比尤里吓人多了……”
尾音还没掉地,声音的主人已经被层层叠叠的地形波逼退到了死角,不得已弹跳到了书架上,没有玻璃窗阻隔的书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绿鬣蜥年纪虽大,但能自谋立足之地,后腿一蹬,蹦到雷伯恩手边的花瓶上,长舌伸出,要卷住雷伯恩的手腕。
雷伯恩用剩下的玻璃片刺穿了它的舌根,森然道:“搞趁虚而入也找个靠谱点儿的来,凭你们两个也想收拾我?”
“我还想手下留情,看来不好办。”艾萨克对同伴说,“雷伯恩先生想要咱们俩的命,你还要怜香惜玉吗?”
费尔德没吱声,整个身影藏进了暗处,雷伯恩彻底失去了耐性:“趁我还没发火前,滚。”
艾萨克忽然抬头望了眼窗外,莫名地说:“啊,今天是十二,又快到月圆之夜了,不然我们也不敢来找你啊,首领。”
雷伯恩身形一顿,费尔德突然从他背后抱了上来,比他体温还低的身体像刚从死人窝里爬出来一样,冷得惊人,铁臂犹如火铸,箍紧了雷伯恩不撒手,他原本想亲雷伯恩,被打了好几拳,终于忍无可忍,要往他脖子上打什么东西。
艾萨克身为帮凶,乐得看美人儿被占便宜,结果美人儿十分泼辣,百般不从,来硬的也被连人带针地踹飞到了沙发上。
“用黑市的东西也不行?抵抗意志这么强烈,我记得你是不熟悉黑市的……”艾萨克慢条斯理地说着,预备帮这迟迟舍不得下手的倒霉蛋一把。
这时,“哐当”一下子,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一柄幽黑的枪口在月光下一闪。
“你敢动他一下,我让你今天碎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