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死人的消息在京城已经算不上新奇,无非是太子殿下身上那些可怖到小儿止啼的故事又添一页新人。
闻人恪悠闲地踏进大理寺,出来进去办差的衙役远远瞧了都避开八丈远,实在避无可避非要有所接触也都死死低着头,脚下仿佛有恶狗在追。
议事厅里,大理寺卿裴沣并几个下属的官员急得团团转,一时唉声叹气,一时扼腕叹息。
而刚刚走马上任的曹典则是失魂落魄地呆坐在一旁,脸色惨白。
“呦,这是怎么了。”闻人恪闲闲开口。
这厢裴大人一见到太子殿下,登时大松一口气扑上来就喊:“殿下啊……”
闻人恪脚下轻移,躲开了胡子拉渣的裴大人,微微皱眉:“有话说话。”
“殿下啊!大事不好了,人都死了!”裴大人声音悲怆,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捶胸顿足了。
闻人恪面不改色:“谁死了。”
裴大人悲痛欲绝:“账册上的人,下官已经查到这几个人的踪迹,本想带着曹御史一同去把人抓回来,可惜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曹典在一旁喃喃:“我们去迟了一步。”
人都是刚死不久。
闻人恪看着他们一个两个似乎备受打击的样子,不禁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在厅里寻了个椅子坐下,幽幽道:“你们不会真以为能抓住活的吧?”
“……嘎?”裴大人从悲伤中分出一丝心神,这是什么意思,但凡他们能早一步赶到,或许就能抓到一两个活口。
这事还得从那本账册说起,金崇赌坊里藏的账册是卞文杰偷偷准备的不假,但这厮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上头记录的并不是收受贿赂的人,而是他们行贿的手段,其中负责勾连上下的线人一共有六个,彼此各不相识。
大理寺拿到那本账册之后便开始查这几个线人,现在摸清了其中五个的落脚点,正准备拿人,人就死了。
不过,裴沣好歹是大理寺卿,将太子的话放在心里一思量,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子的意思——一个晚到一步就罢了,可接连五个,世间没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一来……裴沣的面色凝重起来,这幕后之人果真手眼通天不成?
“线索又断了……”裴沣不由叹气,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没想到临了来了个最棘手的。
“裴大人未免放弃地太早了。”闻人恪撩开眼皮瞥他一眼,语气淡淡。
裴沣一愣,这才发现太子殿下似乎一直淡定自若,他好像并不意外那些线人的死,或者说他甚至是等着那些线人的死来证明什么。
“莫非这是卞文杰的阴谋?是他们策划好的陷阱?”曹典在一旁听着,下意识就往这个方向去想。
闻人恪使劲闭了下眼又睁开,压下手痒的冲动,撇开他,对裴沣道:“裴大人与卞文杰同朝为官也有十几年,不知裴大人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沣思索了很久,说出八个字:“心思细腻,城府颇深。”
闻人恪勾唇一笑:“所以啊,这样一个人,留着在最后关头保命的东西,能有多简单。”
裴沣猛地想通了这话里暗含的关窍,激动地说:“下官明白了!以卞文杰的心性,他若要留下足以保命的把柄,一定不会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可这账册虽然藏在金崇赌坊,但并不难找,绝不可能是卞文杰真正留的后手。而且账册上他没记人名,反而是记了帮他们牵线的人,这就说明这些人很重要。但更加关键的是,卞文杰甚至猜到了,一旦自己落马,幕后之人一定会盯紧他,然后赶在证据暴露之前处理掉线人。所以,卞文杰真正藏的东西就在这些线人身上!而且,是在死去的线人尸体上!”
他一口气说完,来不及大喘气就急急忙忙吩咐人把尸体都送到后堂去,他要亲自盯着验尸。
一旁,曹典听得目瞪口呆,早在第二句他就已经跟不上裴大人的思路了。
但是……望一眼提了官袍就要去寻仵作的裴大人,又偷瞄一眼斜倚着靠背的太子殿下,曹典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赶紧跟上了裴沣的步子。
闻人恪独坐在议事厅里,唇角浅淡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正如裴沣所说,卞文杰此人城府颇深,从一介微寒学子到坐镇中枢的三品大员,能被他隐藏到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秘密,绝非等闲之事。
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狭窄的牢房……
“……陛下戏言,谁先诞下皇子,便为中宫……”
“……苏贵妃先一日发动,足足折腾了一天一夜……中宫既立,储君自然顺理成章……”
“……苏贵妃当时怀的是女胎……”
***
东宫,鹿鸣苑。
阿洛四下打量了一圈,对这里倒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有些奇怪:“维夏姑姑,怎么突然让我搬到这里来了?”
维夏正指挥着宫人往桃木连三柜的多宝阁上陈列摆件,笑着回她:“这都是殿下的吩咐,姑娘若是好奇,可以晚些时候询问殿下。”
阿洛抱着个圆滚滚的白窑缠枝莲纹大肚瓶,这是她自己从库房选的,想了想闻人恪那仿佛时时刻刻噙着鄙夷嘲讽的神情,忍不住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布置好前厅,因着阿洛提出自己收拾卧房和书房,维夏便先去忙了。
阿洛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收拾房间,摆弄摆弄物件,倒也得了几分趣味。说起来,她在东宫竟是比在苏家自在许多。
书房才收拾了一半,日头便西沉了下去,就在阿洛犹豫是继续收拾还是先去用膳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闻人恪拎了一只广口小坛走进来。
“这是什么?”阿洛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来了,就被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闻人恪垂眸看了眼:“十三年春。”
十三年春?酿了十三年的酒?
见他见小坛放到桌上,阿洛忍不住凑上前闻了闻,不像是烈酒,反倒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由好奇地问:“这酒不醉人吧?”
闻人恪不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阿洛撇嘴,她才不爱喝酒,她是担心他喝多了又像那晚似的。
坛口的封泥拍开,清凛的酒香霎时弥漫开。
闻人恪取出两个小小的白玉杯,倒了酒。
“喝不喝?”
说罢,也不等阿洛回答,径直提了把透雕鸾纹玫瑰椅放在窗前,坐了上去。
阿洛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不似先前满身戾气,眼神里都充斥着危险的气息,这会儿的太子殿下反倒有些郁然,说话吐字都透出一股恹恹之气,却隐约积压着即将席卷一切的力量。
鬼使神差的,阿洛看着他,手里端起那盏小小的白玉杯,低下头小心抿了一口。
与它清淡的外表极其不符的浓烈辛辣味道冲入喉咙,即使她已经极其小心,依然低估了“十三年春”的烈度。
她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半满的酒杯几乎要洒出来,她只好一边咳一边把酒杯放回桌上。
莹白的雪腮蒙上一层勾人的艳色,明丽的眸子也含了水光,潋滟流转,顾盼生辉。
闻人恪捏着酒杯的手顿了下,缓缓扶额,浅笑了道:“是孤忘了,十三年春对你来说,有些烈了。”
什么忘了,分明就是故意的。阿洛小声嘀咕,忿忿将另一把玫瑰椅拖到离他远远的地方,坐下。
“你知道这酒为什么叫十三年春吗?”闻人恪忽然认真地问。
阿洛狐疑:“这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闻人恪摇头:“因为它酿了十三年,在春天挖出来,所以叫十三年春。”
阿洛:……
她就不该听!
眼见阿洛就要背过身去,闻人恪轻笑,晃了晃酒杯:“这种酒逢三出土,所以除了十三年春,还有二十三年春、三十三年春……最短的叫三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