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完全睁开眼睛,你的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地从地上坐起来,你不自觉地把玩着手里的匣子,思索着要如何将它交给船长——作为杂役,你根本没有和船长交流的机会,最近的距离也是隔着甲板的远远一望,只记得他那身板正利落的深蓝色大衣,和上面绣着的金线。“记住,他如果没问,你就不要多回答,”朗姆已经醒了,正用鼓励的眼神看向握着那只匣子踌躇的你,看着你被他吓了一跳,他再放缓了些语气,“而且,务必不要让他知道你见过我。”他再三嘱咐,你不明白这件事究竟为什么要这般强调,但出于某种直觉,你还是选择遵循朗姆的想法——毕竟目前看来,他的确总是对的,在他的服从下你把他再次绑了起来,你突然感觉,每夜的会面都是如此的隐秘,是独属于你们二人的秘密,你就愈发地觉得你们两个的关系是如此的特殊唯一。
靠港的日子是从船长乃至杂役都能够共享的喜悦,在这个日子,所有人都会沉溺在一种醉醺醺的快活中,敲打着兜里的子儿盘算着该如何作乐,毕竟下一次捕捞回来,就又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每天只能面对着大海、一望无垠的大海还有相同的一群人,简直就是摇摇晃晃的监狱)。所以在等到大家全把注意力聚集在自己一会要干的那些事后,你轻手轻脚地走向了那扇紧闭着的大门(那扇象征着整艘船权威的门,沉重、庄严、不容冒犯)。
你轻轻敲了两下门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因为即将要做的事而紧张发抖,头一次觉得船摇摇晃晃地简直让你有些站不稳——然而现在根本就没有风浪,你甚至怀疑,这一个月都会晴空万里。你战战兢兢地敲响门,牙齿止不住地打战,等到那扇门被打开的时候,你几乎要紧张地昏过去。但一想到这能让科纳那头蠢猪付出代价,你就又鼓足了勇气,猛地一抬头看向门内的人:
门里的人很是高大,看起来像是旷野之子,五十岁上下的模样,身材像是木桶一样敦实健壮,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蓄有白色络腮胡,看起来活像是头严肃的绵羊,长脸,脸上的皱纹如同用刀刻下一般深刻,眉毛威严地拧在一起,等着你先开口。
“船长……我、我不想麻、麻烦您但但但、但是、但是……”你的舌头突然又捋不直了,结结巴巴地比划着,然而船长看起来并不想多听你废话,也是,毕竟一个杂役的话能有什么价值?看到他逐渐不耐烦的神情,你只能慌慌张张地把那只匣子掏出来放在他眼前,“水手长、水手长科纳!我看到水手长科纳私藏了东西!”你压低声音,咬字出奇得清晰,你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是如何偷藏战利品,又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就、就是这样,船长。”言罢,你不安地扣弄起你的手指,眼神不断向上瞟去,生怕看漏那张脸上任何一种情感,他会有什么反应?你不禁好奇,你想起一个在船员中流传的说法:船长是个极有雷霆手段的男人,曾经有一个人胆敢反抗他的命令,紧接着第二天他的小指骨就出现在了当晚的肉汤里(老实说,你也说不好那究竟是不是经过了过分的夸张,但你还没有想探究其真实性的想法),想到这里,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生怕他发现你和朗姆的事情。
然而一切意料之中的反应都没有得到,你鼓足勇气向上看去,发现船长正举着那只匣子,他脸上的神情复杂而多变,简直就像是海上的天气一样让人摸不透,就好像他既惊喜于你的发现,又讶异于这些首饰的来源,还怀疑着这些首饰的价值,你看不懂他的想法,但这也正常,你这么安慰自己:毕竟以船长那种阶层,又怎么会被身为杂役的你看透呢?如此想来,你也就不再尝试去解读他的反应。
就在你胡思乱想的时候,肩膀上的沉重让你回过神来——粗粝、有力,好像一根火钳一样抓着你的肩膀,那是船长的手,只是体会这种触感,就让你惶恐不已。
“很好,水手,我知道了,现在去陆上好好放松放松,我会处理这件事。”这笃定的语气让你隐隐意识到它即将昭示的会是什么,但你不敢去细想,于是机械地点点头,扭过头急匆匆地跑下船,被抹布包裹起来的首饰在你的兜里当啷作响,这份等待着你把它们捧出换成银光闪闪堆成小堆的凯瑟弗的热切几乎化成可以被感知的温度,你不敢怠慢了这些财富的代言人,两三做步跑下船,脚下的木板噔噔响,你来到了南赛尔尼卡港——这季尼的明珠,孕育财富的银盆。
南塞尔尼卡港被山峦和林地拥抱在双臂之中,这高错纵横中诞生的林风湿润,俨然一副温驯做派,像是琉璃玻璃杯中的薄荷苏打冰水一样,绕过金棕色松木尖顶的秩钟塔,舒缓地倾倒在姜黄色的肋骨型屋脊和蓝白相互交叠的长条木板组成的鲜艳街巷上,人群从这样的热浪道路中央开始往四散舒展,他们在仿佛倾翻了甜酒的五彩斑斓的地毯表面流动,而无论是戴了阔边帽的猫或者咀嚼谷物的狗,甚至是被海鸟扔下来的蛤蜊,它们都是有着自己一套独特规矩的敏感生物,那些苛刻狭窄的线条阻隔形成的指节宽的小道仍旧残留有鱼骨、马尾藻和羽毛的痕迹:地毯限制不了它们的去向和到来;城市纤维之间蜿蜒生长的萱草、胡椒龙舌兰、木棉花、灌木玫瑰、迷迭香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它们和港口工厂烟囱顶端被摒弃的废料味道的沉甸甸蒸汽一同网住上岸时刻的湿漉漉日光,太阳在不断上浮的城市边缘街巷飘忽涌漫,像一罐被搅打过分的红醋甜莓酱,令人很容易感到一种懒洋洋的饥饿。这里总是热闹的,背着招揽顾客的商铺日复一日地送迎着往来的商船,用繁荣的妆貌抚慰每一个迫切赚上一大笔钱的梦想。
然而这份在热烈喧嚣中交织的气氛同样没能感染到了只是短暂停留的你,你只感觉自己像是只振翅的蟑螂,渺小而摇摇晃晃地在这座港口拥挤狭窄的毛细血管中横冲直撞、只管低着头向前走,也不管身旁小贩的吆喝——即使他们铺在板条箱堆上的钴蓝色麻布上那些装有果味硬糖的玻璃罐子看起来那么亮眼(在此之前,每一次靠港你都要眼巴巴地瞅上它们好久),等到船长留下的阴霾散去,那沉甸甸的心事就又坠在你的心上了,等你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命运的分叉路口前——蓝鸢尾巷,勒哈德商会。
即使你之前就对这连通大陆的商会有所耳闻,但是在亲眼见到的一瞬间,你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想象有多苍白保守——单是气派已经不足以去形容商会的门面,绣有金色纺线的挂旗牵连恢宏的金色拱门和高大的铂金色雕花立柱雄伟庄重,往来商人络绎不绝,人头攒动多得像圆面包上撒的芝麻,无一不是行色匆忙、着急于如何将自己的口袋撑得更满,更别说注意到你这一个破衣褴褛的、跟叫花子一样打扮的杂役。
你咽下口水,在气派恢宏的商会门口久久踌躇,不知为何迟迟下不了决心进去,把手上这些东西按照朗姆所说的那样交上去——透过宽敞的大厅,那青色绸子的窗口毋需费神就能看到,而你,你只需要低头跑进去,把鳞片和首饰往上一拍、就能坦然地揣着一袋凯瑟弗回到船上,跟朗姆交差。
只需要进去,没错,可一旦这件事做成,那……你不敢再深想下去,可这要了命的想法偏偏就犹如那一只轻而薄的羽毛瘙痒你的心底,那名为“可能性”的细密柔软的毛边不断刮挠着你的思绪,扣揉你干涩发痒的喉咙口。你只觉得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而此时正被羁押在船舱底层的海妖就是你的审判官,一想到你们两个的地位悬殊如此之大,你的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起来——明明只需要再向前踏出一步,那海妖就会结束他的痛苦,你们两个船上的底层就能得到一份解脱,这是一道窄门,你莫名想起来神官说过的那句被葛林多尔留下的圣言:这是一道窄门。
就在你于窄门前犹豫、拿不准是否要踏入的的间歇,这混乱的、高烧的、芨芨草一样疯长的思绪突然间被一声呼唤所打断——
“欸、小活鬼,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哆嗦、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支支吾吾地不敢回话,天啊,是皮耶罗,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你瞥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蓝鸢尾巷是出了名的行商聚集地,来往的都是喷香水戴有着夸张羽毛帽子的贵商,换句话说,这里根本不是你们这个阶层该来的地方——那么,除非皮耶罗和你一样,承担着着不得不来的理由(但这个概率属实可以算作忽略不计),不然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跟着你来的,他知道了你的秘密。这一发现让你几乎再站不住脚,连呼吸都变得透支般的艰难嘶喘,你不敢看向他的双眼,他会告诉船长吗?就像你刚才做的一样?他会背叛你吗?还是要借此狠狠敲诈你一笔?不对,他都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你找过船长吗?他知道这些首饰是从哪来的吗?他知道……知道你和朗姆每晚都见面吗?你几乎不敢细想下去,思维就像是被扒光了一样这么光秃秃地站在他面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可言,更别提你本就怯懦的性格,只能干等皮耶罗开口。
“你不用藏啦、我都知道啦……欸、欸,放轻松!小活鬼!”他轻描淡写的戳穿让你紧张地差点咬下舌头,你本就不顺畅的呼吸在此时变得更加急促起来,肺活像是瘪了气的气球,不管再怎么往里吹气都只能跟西梅干似的瘪着,见你这副可怜模样,皮耶罗慌里慌张地拍着你的后背,大呼小叫地让你放松,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憋死在陆地上,“喂、放轻松小活鬼、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信我!”他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姿势,好像打定了注意他这份诚恳让你稍微放下些心来,这才勉强把你从紧张到休克的边缘拉了回来。
能够决定命运的首饰们就在你手里紧紧握着,汗液甚至濡湿了包裹它们的抹布,它们尖锐的边缘此刻正控诉着你的压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见一见阳光。
“所以呢,”你谨慎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做出防御的姿势,“所以呢,你想要什么?”你又把那些珠宝握得紧了些,甚至有点扎痛了你,这份坚硬的疼痛让你更清醒。
“我是想,呃,兄弟,先说好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那头粉毛那么鲜艳地往蓝鸢尾巷贵人老爷们的斗篷底下钻,”瞧啊,粉色头发、又是一头粉发!这小丑一样的发色就打定了注意要你不好过!不管干什么,你都跟个丑角似的,这就是你的命运跟你开的卑鄙玩笑:你出生即卑微的宿命。你听着简直要气炸了肺,然而你只能看着皮耶罗,绝望地等待着他开出的价码,“我,呃,我看到你有钱,小活鬼,你……”
“你别说了、别说了!都在这里了、都在这儿了你爱拿多少拿多少吧!”已然没有退路的你自暴自弃地把兜里的东西一并塞给了他,但你又能怎么办呢?你不无绝望地想,脏兮兮的抹布罂粟花瓣一样散开,露出里面的昂贵物件,你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干等着他放话:是给你一个痛快,还是凌迟。
“……至上的葛林多尔啊,你哪来这么多东西,”毫无疑问,你手中的数额狠狠震撼了皮耶罗一把,这回轮到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我没打算,没打算要你这么多,你懂吗,小活鬼?”
“什么意思?”听到这里,你狐疑地把目光抬到他的脸上,看着他炸开的雀斑,和他黑色的、耿直的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打算要这么多’?”难道他不是想敲诈你?可是任是谁看到这么大一笔巨款,都很难不心生歹意吧?平心而论,你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要把你灭口后独占这份财富了——为此你几乎有些痛恨自己手里的抹布不够长到能勒死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呃,我想借点钱,”皮耶罗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神情突然变得害羞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高挺的颧骨,面上浮现出一种玫红色的、幸福的光晕,“我的妹妹,安洁,安洁莉娜,给我写信说她要结婚了,你知道的,但是家里没钱去置办嫁妆……所以我看到你交了好运,就想跟你借点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信誓旦旦地挺起胸膛拍胸脯发誓,“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肯定会还的、虽然我现在工钱少,但是慢慢攒总能还你的,我可绝不做那种下流的勾当。”
安洁莉娜,你总是听到皮耶罗说起他的胞妹,在他口中,他的这个小妹妹虽然有些腼腆,但非常地看重家庭,听话又乖巧;每次一谈到家人,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定然会浮现出一种温暖祥和的神情,对于你来说,这无疑是裹着烂棉絮的乞丐和披着天鹅绒的贵族之间的距离,安洁莉娜比大不了几岁,你太知道如果没钱对于生活来说意味着什么了——于是你看看皮耶罗的脸,又看看手中的首饰,视线在两者之间反复地游移着,仿佛是这东西在盯着你,而你才是在回避它们目光的那个。
这份钱在你手里能发挥什么作用呢?你反复地问自己,试图找出一个可以拒绝的答案,然而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了——那个让你反抗的、让你站起来的声音:
给他吧,那声音说,给他吧,你拿着这么多钱,除了白面包以外什么都换不来,但是如果给了安洁莉娜,那起码它能养育一个家庭,起码未来安洁莉娜的孩子不至于像你一样整日流浪在街头,起码她的孩子不至于像你一样在船上像狗一样被驱使——想到这里,你感觉心底某些东西正在燃烧,干涩而热烈,让你痛苦的同时却又让你感到某种轻松的解脱;如此想着,你的嘴角紧紧抿起,扣着其中一只戒指的内层把它交给了皮耶罗:“拿着吧,”你的声音是你从未有过的轻,你死死压着在你舌下蠢蠢欲动的悔意,眼睛一闭把它往皮耶罗的怀里一塞,“拿去吧、替我向安洁莉娜问好!”
“神祗啊……”皮耶罗也没料想到你会如此大方,他目色感激地收下这份赠礼,几乎是眼含热泪的将它郑重其事地接过那枚戒指,不安定的唾沫咽了又咽,右手三只又长又瘦的手指抠着不大的戒指再三小心地怼进怀里,左手一拍再拍那亚麻布料下硬邦邦的凸起,一连看了好几眼,生怕它一个不注意就被风刮了去似的,“太谢谢了,辽远的高山啊——安洁的嫁妆有着落了,哥哥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这钱你先记着、我一定会还你的,就算到我骨头都压弯了的时候也做数。”他再三的保证也没法让你无视那被声音压制后又重新反流而上的情感;苦胀着不是滋味,就跟那刚刚洗刷过的下水道又反上来污泥一样,刺激的你赶忙眨了两下眼睛,试图无视手中那空落落的重量。
“唔……嗯,”你含混答应下来,实际上根本没听清他又再说些什么,但是,你看向他满溢着幸福的、像是盛满了索洛蒙甜黄苹果酒的黑橡木桶一样的面庞,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商会,只觉得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皮耶罗,咂摸着那声音后的感觉,只记得他说天快黑了船要启航了,然后你们就又匆匆各自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西幻可能确实过时代了,也有可能我就不该从这种大佬的舒适区试图去发家,哎就这样吧,我真挺喜欢这个世界观的,吃瘪了,但以后还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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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日白日——被告发的秘密,窄门前的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