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主华池。
吾主华池。
吾主华池。
姬华池心中将这四字默念三遍。
如有辉光,照遍全身,通体温暖。
她多想,现在就将自己的手抬上去,她的掌心贴上柳逸的掌心,然后柳逸伸手一拉,就带着她上马。
而后半边天染红日辉中}共乘一骑。
但是姬华池没有这么做,她攥了攥右手,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姬华池仰起下巴看的是柳逸,启唇却是对旁边的人发出命令,她声音淡淡的:“来人,给孤另备一骑。”
柳逸从来闲定从容的笑容忽然有了须臾的恍惚。这恍惚转瞬即逝,他勾勾唇角,低头笑道:“王上息怒,是臣失礼了。”
臣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忘却礼数,竟妄想与大王共乘一骑。
“汉阳君不必放在心上!”姬华池不知怎地,很不安。她解释道:“汉阳君真的不必放在心上,孤始终敬重将军,绝非是怪你失礼。”
怎么说,她又该怎么说。类她的行事作风,这种男女共乘一骑的事她素来不会介怀,反倒身与身厮磨,发丝与呼吸勾缠,那种欲近还远,欲远却又始终痒痒勾着的感觉……姬华池最喜欢了。
但她方才心中就是有个声音,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同柳逸共骑!
汉阳君是不仅英姿勃发,而且风节甚嘉的君子,他不近女色,因此曾被她不堪地误认为偏好男色,但到后来相知深了,才了解柳汉阳只是肝胆皆忠,一只有报效国家……
姬华池心底有些黯然:她虽为楚王,但男女靡色事上,却早已为全天下人诟病。她不可以和柳逸共骑,坏了他的名声。
有下属副将牵马过来,姬华池望见千里骏马,骤然一扫心中灰暗,重复光亮。她也无须人助力,亲自挽缰,又左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既然为王,就必须孤身立马!
霞光点点,似红玉玛瑙上的反光,粼粼闪烁。姬华池和柳逸双马并行,徐徐检阅封城三军。每到一军,柳逸便含笑着给姬华池耐心讲解,姬华池亦专心听着,唇角却是紧绷无笑,她无意识地转头,却凝望上柳逸的侧颜:他的脸型轮廓在光辉中显得更加柔和,五官却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清姿俊逸。
双马八蹄,缓缓发出哒哒的声响,听起来是那样的令人心魂安静且宁和。
姬华池思绪似大鹏展翅,一挥既至北冥千里外。
她不知怎地,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突然很羡慕姬华佩。
华佩堂妹……真是好福气。
刚才姬华池拒绝柳逸邀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柳逸有瞬间的恍惚。这会,姬华池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渐渐的,姬华池的心魂镇定且坚定起来,她如常心冷的时候,面上却缓缓浮起了笑意。
楚女王便这么笑面如春,眉目妩媚地同汉阳君柳逸一起检阅完三军。
而后,归。
姬华池归至郢都楚宫的第二日,就收到消息:幽燕十六州一齐出兵,燕国在秦赵背后向秦赵发起攻击。
如姬华池预料一般,燕国出兵收效很快,秦赵两边战线顾及不来,不得不将侵楚的战事稍缓——楚西、楚东两地,赵人秦人都暂时息鼓偃旗,只有中间的韩人还在战。
韩人兵不多亦不精,卒皆无孤勇,不足为惧。
又过了三、四日,息虎突然派人送了个匣子给姬华池,直接从西北前线送进郢都大殿。
“报——”内侍双手托匣,一阵碎步小跑上殿:“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息将军说是从前方带来的好消息给大王!”
姬华池眯起眼睛:好消息?
她沉声道:“给孤将那匣中之物呈上来!”
“诺。”内侍再小跑碎步,更近数丈,将匣中之物奉至御案上,内侍再恭谨退回原处。
姬华池也不命令身后内侍宫娥上前,她自己亲自动手,不慌不忙将匣子打开。
姬华池惊得一跳,立马从榻上站了起来!
匣中是一颗人头,还是一颗熟人的人头!
姬华池二八之年,曾随老齐王一道在齐宫内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秦王。而后数年未见,这娶了赵国尤太后,刚重新当上新郎官的秦王……居然在匣中与她重逢了啊。
此刻,秦王的头颅发丝和脸庞上满是鲜血,两处大斧砍伤,全横着从侧面劈进肉里,其中有一刀劈得极深,使得秦王两只拇指大小的头盖骨都露了出来。至于秦王的脖颈,则是之后有人用小刀缓缓如屠户称斤割牛羊肉般割下来的——看得出来,息虎并没有善待匣中之人。
天命难测,尊贵的大秦君王,您别来有恙。
姬华池先发问:“从西北来的人呢?”
“回大王,正在殿外候着。”内侍赶紧禀道。
“传进来!”
殿外三人便齐步上殿,面见姬华池单膝跪下。
这三人姬华池都认得,皆是息虎的亲信副将——以前那秦岭林中就跟着息虎一起抓姬华池了。
姬华池看这三人都信得过,这才细问,命三人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匣中之物息虎如何得来,又为什么要将秦王头颅送来都城?
三位副将皆是耿直豪气之人,立马爽快对姬华池全禀了:原来,息虎前几日出兵,遇着一队秦赵军,他唰唰唰就将这队兵全杀了。又捉了这队军的首领审问,一审之下知是秦王,还未等秦王继续再讲,息虎手起斧落,毫不犹豫就将秦王劈个气绝。然后息虎便命人护送秦王头颅至郢都,息虎又担心路上会出什么差错,便派了三名副将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为何姬华池事先一点情况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息虎命众人隐瞒,不得将他斩杀秦王的消息传回郢都。他要给她秦王的头颅,待她打开匣子时,献她一个巨硕的惊喜。
“你们三人速速回去。”姬华池听完,果断命令三名副将回去——战火当前,息虎怎能一下子调开三员大将,行事……实在是不知轻重了些。
三名副将面面相觑,尴尬站了会,才一起向姬华池禀礼离去。
姬华池也只是简略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她脑中全部的思绪都在深究一件事情,深究着深究着,姬华池猛地一拍御案,案几四腿齐晃,案上刀笔奏折一碗调水的朱砂全都震起,尤其是那点点朱砂水溅出来,简直就像御案上滴了血一样。
“蠢才!”姬华池骂出声:息虎那个蠢才,秦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只率一小队兵出现在两国边境!就算表帅亲征也不是这么亲征的,秦王明显是被人挟持了……而息虎却很莽撞了杀了秦王,正中了尤太后背后那未知人的阴计,枉作一把杀人刀!
而且这杀人刀到如今还未曾自己会过意来,还在得意骄傲的摇晃刀身,令刀上九环齐齐发出邀功般的响声:你看,你瞧!我多厉害,杀了秦王,姬华池你开心吗?
“呸!”姬华池想到这,不顾形象,忍不住在大殿上呸了一口:她开心个屁,她真是脑疼死了。
姬华池将左手臂撑在御案上,左掌托着头,右手却执起刀笔,飞快地在一卷崭新的竹卷上一行行刻下来——她要赶紧修书柳汉阳,给他说明情况,让他速速拍暗卫去往当今秦赵的都城咸阳,将秦王的四位公子全保护起来,姬华池要从中扶持一位秦公子登基。
姬华池刚写到“事不宜迟”这四个字,就有新的内侍大步跑进殿报:“报大王——前方传信——说是普天下现已皆知,说秦赵四位公子,全由我国派过去的细作趁乱给杀了!”
“咄!孤什么时候派过细作去!”姬华池怒极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她一个没主意踢翻了御案。
刀笔啊奏折啊散了一地,她刚刚刻的那一卷奏折刚好和朱砂水跌在一起,都落在御案右侧贴地的那只案脚旁边。泼出来的朱砂水涓涓地流,很快就将奏折上刻好的字全淹了……那行行字刷了赤红,更是读来刺眼且惊心动魄。
姬华池盯着朱砂奏折磨牙:好呀好,是谁在尤娇后面出主意啊!狠辣跟她不相上下,那人还每每抢先她一步。
又再过五天,秦赵暂时统领一切事物的尤太后竟使者前来郢都。使者语气并不傲慢,反倒恭谦,尤娇没有盛怒指责楚国杀了自己的第二任夫君,反倒送来八大箱礼物,说是一求迎回秦王头颅,二则目前秦赵无首未稳,暂请议和。
“呵!”姬华池冷笑一声。这尤娇的亲笔信中,将她对秦王的情意刻得字字比刀痕深,读来真是感激令人涕零——想必又是她那背后查不出身份的人教导的吧。
姬华池俯望向殿下的秦赵使者,缓缓开口道:“你回去回复你们尤太后——”
“这一盒首饰,主人命奴要务必单独呈给大王。”使者居然毫无礼貌地打断了姬华池的话。
使者说完,自袖中掏出一只小盒。
“哦?”姬华池朱唇一启,妩眼斜飞:他说主人,那看来他的主人绝对不是尤娇了。
姬华池命令身后内侍:“将盒子呈上来。”
“诺。”内侍依命去取盒子,从使者手中接了过来,又递给姬华池。
内侍将盒子轻轻放在御案上,动作柔得没有一点声音,姬华池却是耳朵两侧皆轰轰嗡鸣,心内巨颤:刚才殿上殿下隔着较远,她只瞧见秦赵使者掏出个盒子,盒子具体形状并没有看清楚。这会咫尺距离她盯着盒子瞧,这盒子是用白玉做的,厚且长方,形状……像只枕头。
姬华池两肩情不自禁颤了一下:精工巧匠,米上能雕世间百态,却不知这堪堪不过手掌大小的玉枕……有没有造暗匣。
姬华池暗中在玄衣广袖里握了握拳,才有勇气去触碰那玉枕的右侧面。她手抖得厉害,几乎是每一下都颤着拉开玉匣的暗抽屉的……看着匣中之物一厘厘越来越清晰的展露在自己面前,她忽然生出一种绝望的感觉。
仿佛白昼与长明灯齐暗,只有匣中被缩小了几十倍的金刀与她面面相对,避无可避。
逃,无处逃。
姬华池身上发冷,数九寒冰须臾间袭来:是他啊,他还活着,他怎么还活在这个世上!
姬华池暗沉之下,手反倒不抖了,她稳稳拿起金刀,金刀长不过中指,只手可以把玩。
姬华池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刀柄,读金刀刀刃上被人刻下的话。
一刃刻着三个字:小豆蔻。
姬华池将刀面翻转过来,读另一面上的三个字:忘吾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