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来,南方入了深秋,黄桷树的森绿不再清嫩。
陆启樾醒来,一头毛发被搓得乱糟糟,枕边没人了,姜倪孜不在。
他瞬间惊醒,抬头去看。
房间和阳台外都是空的。
她走了?
操。
真他妈哪儿哪儿都没人。
心脏停了几秒,他掀开被子冲下楼。
门打开,冷风扑面。
他低头穿鞋,偏斜的雨丝卷进来,打在他脸上。
这双球鞋是他花了不少力气弄来的限量款,陈维舟一直想骗过去穿,这时候还他妈不如五块钱的塑料拖鞋来得方便。
姜倪孜趴在阳台上,身上挂了一件蕾丝吊带,骨肉停匀,素着一张脸,嘴里咬了细长的烟。
她心情不错,盯着一朵云看。
一首歌,一部电影,一个熟悉的场景,把人带回旧时光,很小的时候,她看过一个广告,背景音乐是重复的daladala,女主是氧气系美女,笑容治愈,画面拍得非常唯美,为此她还买过那款音乐手机,姜荆诚主动给她买的。她当时很开心,约了南羌外出旅行。也是那个夏天,她第一次知道霍林惠和姜荆诚都在外有了人,大人总把孩子当傻子,拿“大人的事你别管”来打发她,她从小就挺不合群的,但从那天起,再也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她当时绕着解放碑的商圈走了整整三圈,垂头丧气,被晒得发晕,暗暗担心有一天她会无家可归。
她“懂事”地去忍,强迫自己用大人的姿态面对一切,烟抽得凶,几乎不跟人表达,冷漠示人。她不跟人亲近,永远保持距离。她觉得安全。但这是错的。这种成长不瓷实,带着虚假。
“懂事”的结果是父母的疏于照看。
为什么偏偏是她活得这么蜷缩?
姜倪孜淡笑着磕一下烟,灰漱漱地掉。
夹了雨丝的风钻进骨缝。
偏偏就他妈是她。
人在得不到的时候容易拧巴,她以前喜欢向内深究,为难自己,太傻了。
台湾有个女作家,她在绝笔作中说,你们不忍心读的文字,却是我真实的人生。
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汽笛破开晨雾,江上有船只开过,这么多年过去,她完全走出来了。
有人爱,她的痛苦不是矫情,可以被溶解。
看着陆启樾从屋里急忙跑出来,姜倪孜在心里笑了一句傻子,“Hi帅哥,哪儿去啊?”
被宠爱会穿越时间,她忽然跟那时的自己心意相通,想去游乐园坐一坐旋转木马。
这个下雨的早晨,老风扇咯吱咯吱地吹,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日子,外婆还在,小花园里还有绣球花,她并不厌世,世界是明亮的,处处充满希望。
陆启樾握着车钥匙,不往外冲了。
他没姜倪孜那么气定神闲,脸上有浓浓怨气:“睡完就走?”
姜倪孜淡定挑眉,笑着抽烟。
陆启樾输了密码锁,进门,仗着腿长,三两步爬上楼梯,气急败坏地逮人,“姜倪孜,我太惯着你了是吧,人不在,手机也不开,你想干什么?”
其实上,从昨晚起,避免被霍林惠找到,姜倪孜自欺欺人,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霍编剧是剥夺感很强的成熟女性,她对这种感觉反胃,从小到大都想对抗。
姜倪孜旁敲侧击,问过她妈的助理,霍编剧忙得脚不沾地,临时去了瑞士,没空拉她这个逆子悬崖勒马。
她这种个性也不主动地问,有病吗,上赶着坦白,在家长的监督下把初恋谈了,或者崩了。
姜倪孜:“陆启樾,明知故问有意思?我昨儿没干死你是不是?”
一口烟呼来,淡淡薄荷香,姜倪孜眼角眉梢都带劲儿,陆启樾眼前蒙了一层纱雾。他就喜欢她这样,奶凶奶凶的。
她很好,什么都不用改。
他把她烟抢了,在掌心里捏灭,“要不我给你个喇叭,你到街上去喊。”
姜倪孜不计较陆启樾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这才哪儿到哪儿,他现在都敢灭她烟了,她盯着陆启樾,“你再装。”
陆启樾低头,耳根突然红了,嘴角控制不住,咧嘴大笑。
他昨晚压根儿没睡,紧紧抱着姜倪孜,一整晚都在笑。俩人没有做第二次,他不想她误会。还没到泄欲的年纪,这件事做多了对她不好,有过一次就够了。
陆启樾把车钥匙扔空书桌上,“一大早上,你哪儿去了?”
姜倪孜摇摇头,嫌他太黏人了,“街口取快递去啦。”
陆启樾:“?”
姜倪孜跟个渣男一样,睡了人就跑,早上还有精力出去取快递。他女朋友实在是......勤快勇敢。
负距离哼哼唧唧叫老公;穿上裤子,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说的就是姜倪孜。
陆启樾去楼下帮着拆快递,姜倪孜很爱囤咖啡豆,各种口味,每包买回来都要先养几天。
她对咖啡基本免疫了,睡前喝一口,睡得更香。
姜倪孜贴过去,摸陆启樾的腹肌,“陆哥好会啊,天赋异禀。”
陆启樾转头,盯着姜倪孜粉嫩的嘴唇,他知道那有多软乎。
阴天,街巷是湿的,屋檐前滴滴答答。
室内闷热。
发丝被汗水打湿。
肉食动物不谈柏拉图。
姜倪孜却躲开了吻,笑得不行,“孟孟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呀?”
陆启樾狠狠抓一把姜倪孜的胸,“不知道。魏梳原过去看陆濛了,这几个人估计九月回来。”
“陆启樾,你有没有看过那个广告?”
“哪个?”
“好多好多年以前了,音乐手机那个,拍得跟MV一样。”
“没有。我小时候不爱看电视。”
“......那你滚吧。”
“哎不是,我看过《公主小妹》,从头看到了尾。”陆启樾开始哄。
姜倪孜惊讶,“你真的假的。是噢,男的都喜欢小公主是吧,喜欢会撒娇的,陆启樾你挺诚实啊,是不是在点我,觉得我太凶太冷了是不是!”
“......不是,你没看过?你们女孩不都爱看这个?”
“哪些女孩?我不看偶像剧的啊,都看恐怖片儿。”
“......”行吧。无理取闹,无事生非,无中生有,姜倪孜永远第一名。
八月末,重庆空气湿润,屋子角落里燃着蚊香。
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就是暑假和童年的味道。
姜倪孜疯狂恋旧,人也放松下来。
陆启樾在,那扇蓝色大门永远就在,她敲敲门,又是树影横斜的热夏,少年的目光永远浓炙而专一。
假期有涯,俩人窝在家里,翻老相片看,互相讲小时候的事,看电影,或者去逛逛书店,很朴素,唯一的刺激节目,是每晚滚上床。
姜倪孜:“陆启樾,你除了干.我还会什么啊?”
陆启樾:“还会爱你。”
姜倪孜这么撩,陆启樾一直在忍。
随便她勾,他跟贞洁烈妇一样,系好自己的裤腰带,打死不再做下去。
而且陆启樾还他妈洁身自好,一个厚着脸皮追上门的小绿茶都没有。姜倪孜抽完事后烟,进入贤者时间,“陆启樾,你怎么回事儿,一个前女友都不谈吗?”
这属于是钓鱼执法了。
陆启樾基本摸清楚了姜倪孜的底,在这种涉及原则的事儿上,胡说八道是不行的,干脆冷淡地“嗯”了一下。
姜倪孜抬腿蹭他,“看过哪些小电影啊,认识多少日本老师?”
陆启樾不回答。
姜倪孜继续蹭,越蹭越过分,“嗯?说话啊。”
陆启樾打破了姜倪孜的慵懒,翻身,跨在她胸前。
姜倪孜一口烟闷在胸腔,差点儿噎死。
陆启樾眼神深沉,很亢奋,“小嘴这么闲,不如做点儿别的。”
姜倪孜摊开手,眼神脆弱,烟把床单烫穿了一个洞。
陆启樾和姜倪孜双双在朋友圈中失联。
俩人关闭了社交属性。
时间一久,朋友们都觉得不对劲。
陈维舟找了陆启樾,一阵瞎吹,主要是陆启樾不爱出门,现在吃饭都没人买单了,“你们家孜总,我能理解。但你发什么疯呢!你俩每天待一块儿,不腻?”
陆启樾很敷衍,回复再说。
陈维舟自行翻译了一下,那就是陆大少爷有了老婆不再跟他们鬼混的意思,虽然陆启樾以前也不混,不近女色,但是他这人吧,总有点儿改邪归正的意思,为数不多的少爷病也没了,被姜倪孜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头儿,南羌约姜倪孜出门,姜倪孜不出来。南羌吃醋了,姜倪孜单身的时候,她们的夏天都是吹晚风,吃烧烤和狂喝奶茶。对于陆启樾这个段位的男孩,南羌不敢跟他正面刚抢人,她偶尔在姜倪孜的微博小号刷到她的自拍,私戳她:“我靠阿婵,你胸又大了。”
姜倪孜淡淡地“嗯”。
然后南羌猛然反应过来了,红着脸打字:“你和你男朋友能不能出个门儿,不怕搞出事啊。这马上开学了,我妈说了,每次开学都有一些姑娘来办休学,回家养胎,你可别头脑发热。一个狗男人他不值得!”
姜倪孜就很丧,她不能跟好朋友说,我男朋友跟修行练定力似地肉都喂到他嘴里了他都能忍着不咬。按道理说,开过荤的男孩根本忍不了啊。
跟陈维舟和南羌天天互啄不一样,陆启樾和姜倪孜从来不吵架。
姜倪孜那种个性,很少生气,一旦走心,陆启樾就完了。陆启樾深知这一点,对她无底线地好。
青旗沽酒趁年华,姜倪孜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样,陆启樾有颜有钱,在床上巨好用,她把他睡了,入股不亏。
-
九月开学前,俩人相依为命,一个大人都没回来。
他们住在一起,昨天睡他家,今天睡她家,床单每天都是乱的,陆启樾的浴室放着姜倪孜的卷发棒和面膜,姜倪孜的衣柜里有陆启樾的衬衣和内裤。
作为没有假期作业的休学成年高中生,所有的休闲娱乐他们玩儿了一个遍,然而都没有同居来得快乐。
陆启樾抽空联系了原来的高中老师,打听了一下他下学期会分在哪个班。
而姜倪孜是新转学生,没成绩,好像去哪个班都行。
姜倪孜:“想我去你们班啊?”
陆启樾:“不想来?”
姜倪孜:“我才不来。不想跟你一个班。”
陆启樾:“理由?”
姜倪孜:“陆启樾,我们做过爱,不能做同桌。”
“......”
陆启樾要带姜倪孜去钓鱼的时候,她废在床上,怎么也不出门。
苏助理,也就是霍林惠的助理,联系到了姜倪孜,让她交一些申请资料。
姜倪孜没动。
苏助理给她说,霍总其实很关心她,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在帮她跟博纳顿校方联系了,顶级女校哪里是说去就去的,霍总不是不关心她,每次到欧洲出差,都会绕道肯特郡,还托关系写了推荐信,结果她想留在国内,霍总一句话也没说,由着她去了。霍总的性格就这样,在外发号施令惯了,说了太多的话,对着亲人反而很少解释。
姜倪孜听着。比起姜荆诚,她更偏向霍林惠,那是怀胎十月生下她的妈妈,她又早熟,理解妈妈的辛苦,但霍林惠更在乎自己的事业,独立女性当然是无罪的,可她每次母亲节送的礼物,霍林惠总是看一眼就弄丢了,每天对她又没一个笑脸。久而久之,她也会怀疑,心上长出一层茧。
时至今日,原来霍大编剧这种old money没有放弃呢,初高中没成功把她送走,现在还是想把她送出国读大学,致力把她培养成贤良淑德白富美,而她完全没兴趣,只想随心所欲,走野路子。要是早几年出去,她也许会碰上到伦敦交换的陆启樾,她知道他那个学校,霍编剧原本也打算送她去那儿。
她现在可以不出国的,只是有了被威胁的软肋;想了想,她回复苏助理,说不急。
那把剑架在她头顶,迟迟没有落下。事缓则圆,万一事情有转机呢。
苏助理办事讲究效率,不拖泥带水,直接给她看了机票截图。
姜倪孜心头发紧,记下了那个日期。
姜倪孜看着陆启樾从浴室出来,“陆启樾,我带你出去吧。”
陆启樾懒得擦头,发丝湿漉漉,把浴巾搭在椅背上,“转性了?”
“好好说话,不然你会失去一个女朋友。”
“嗯,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都可以。”
姜倪孜揭开自己院里的遮灰布。
陆启樾看见一辆复古的哈雷重机车,黑色大铁块,机型和线条都不错,“你买的?”
她什么时候弄来的?昨晚他们一直待在他家,她选了一部特诡异的电影,他好几次都看得皱眉。
姜倪孜发现陆启樾眼前一亮还在那儿装酷,她笑了笑,“给你订的,生日礼物。”
陆启樾:“对我这么好?”
这车落地得小十万了。
姜倪孜抬了抬下巴,“孜总说了,会惯着你。”
陆启樾提过,他第一辆车是拿存的过年钱买的二手摩托,坏了过后,他不满意陆舜昌那么忙,随口提了一句要一辆越野,哪知道陆舜昌真送了,还深知他的心意,帮他改装过,那时候他没拿驾照,越野在车库里吃灰了很久,现在看来,这成了他的罪证,时时提醒着自己的狂妄和不懂事。
姜倪孜盖掉了他不好的记忆,懂他晦涩,除他心魔。
姜倪孜把车推出去,但太他妈重了,没推动,“感动啦?那你跪下谢恩吧。”
陆启樾捏着车头,轻而易举推了出来,“我真跪下,你就别出门儿了。”
他们找了江边的一块大空坝,陆启樾教姜倪孜开车。
姜倪孜:“我要戴你的头盔。”
陆启樾抱着黑头盔,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大了,你戴不了。”
姜倪孜的头盔是陆启樾在相熟的4S店随手买的,只有一个型号了,但她不喜欢,“我不要这个粉的。”
陆启樾:“下次给你买。”
姜倪孜:“陆启樾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说下次,我最讨厌下次了,下次是什么时候呢?今天明天还是大后天,不会是几年以后吧。”
“......”陆启樾被扣了帽子,麻溜儿在网上买了一个他的同款最小码,加急配送,他把付款记录给姜倪孜看,“两天就到。”
噢。孜总很满意。
陆教练不苟言笑,讲事情的时候很严谨。
姜倪孜上课倒不怎么专心,一边听着,试着捏油门,她喜欢重机车的引擎声,像野兽。
“轰轰”两声,一点铺垫没有,地上尘土飞扬,姜倪孜的车一下飙了出去,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冲下坡,下面有运河沙的大货车,接二连三来了好几辆,每辆车都有几十吨重,压在地上哐哐响,一个司机注意到了摩托,按了几声喇叭。
陆启樾脸都吓白了,追跑过去,身手矫健,横跨在她后车座,稳住平衡,紧捏车把手和她的手,刹了车。
车轮刚好悬在斜坡顶。
姜倪孜丝毫不慌乱,正觉得过瘾。
陆启樾张嘴就咬姜倪孜脖子上,心脏咚咚咚地跳,“要死啊你。”
姜倪孜:“吓着你了?陆启樾,我以前学自行车是一个人学的,平衡不好,学了一下午都没会,然后我就发气乱开,结果冲下坡摔了一跤,你知道发生什么吗,膝盖都摔破了哈哈哈哈哈,但那也很神奇,我突然就会骑了,后来再也没摔过。”
陆启樾呼吸沉沉,“这是以前吗?”
“哦。”姜倪孜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看着陆启樾不说话,“凶死了,这不是为了送你礼物吗?”
陆启樾被这双眼睛盯得心软,不舍得骂自己女朋友了,“嗯我谢谢你。”
姜倪孜不惯着陆启樾了,清清冷冷地问:“你再讽刺我一句?”
陆启樾低头咬她几下,闭了嘴。
姜倪孜学东西很快,开了一阵过后,陆启樾渐渐不再提示了,但还是没准她一个人开,这个小姑娘但凡他一眼没看住,就跑出去闯祸。
下午五六点,陆启樾骑车,带姜倪孜穿过长江大桥。
夕阳落到江面上,很晃眼,姜倪孜搂着陆启樾,闻着青草香,听着歌,昏昏欲睡。
电话响,姜倪孜拿出来看,有人找陆启樾。
陆启樾含糊应着,“嗯......在忙......你又来了......惹谁了......呵,你厉害啊。”
挂了电话,姜倪孜问:“谁?”
陆启樾打转向灯,下了道,“去接一个小朋友,你去吗?”
“男的女的?”
“男的。”
“去。”
“嗯,那到了不准多说话。”
姜倪孜乖乖地贴在陆启樾背上,“哦。”
然后又把耳机塞回他耳里。
这是一首姜倪孜很喜欢的歌,手嶌葵的《The Rose》。
Some say love, it is a river that drowns the tender reed.
昔闻人道,爱若悬河,有苇柔柔,入水而没
Some say love, it is a razor that leaves your soul to bleed.
昔闻人言,爱若刀割,有心落落,空留伤痕
Some say love, it is a hunger, an endless aching need.
昔闻人语,爱若饥渴,有欲绵绵,永无止渴
他们在后视镜里对视。
像蝴蝶悬停在胸口。
夏日给蝴蝶兑现了死亡的承诺。
这种誓言,从一开始许的就是烟消云散。
为什么要整天待在一起?
他们不是不知道。
这是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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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