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倪孜没回头,声音不轻不重:“谢了,我没有跟人一起走的习惯。”
这回答在陆启樾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指望姜倪孜这种运筹帷幄又叛逆的少女一天就原谅他。
他无言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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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旧居民楼里,一对父子正在剑拔弩张。
陈维舟和陈踊跃再次大吵了一架。
陈踊跃找关系给陈维舟联系了复读的学校,摸到陈维舟的出租屋,发现他过得比猪圈里的猪都不如,屋子里一股酸味,到处是泡面桶、啤酒罐和烟头,乌烟瘴气,堕落之极。
陈踊跃口才不行,是暴脾气,三句话说得不称心就拿晾衣棍打。
陈维舟起先还咬牙应着,后来被打冒了火,彻底爆发了,声嘶力竭地吼,说他现在没出息、是垃圾也是当爸的没教好,既然小时候都没关注他,宠着他哥,他早就长偏了,现在让他规规矩矩地,太晚了!
陈踊跃了解自己儿子,游手好闲,但脾气软,打骂不记仇,像这种情绪爆发性的争吵,还是第一次。
陈踊跃气冲脑门儿,扬起的巴掌停在半空,捂住心脏,不行了。
陈维舟当时正吵得涕泗横流,愣住了,扶着休克的老头儿,颤着手打120。
晚上九点多,陆启樾和周章去了云月巷路口的急救医院。
陈维舟蹲在病房外,瘦高的男孩蜷成一团,红着眼看他们,“来了?”
陆启樾气都没喘匀,看了看病房里,又盯着陈维舟。
陈维舟低头,手抹了一把头顶,懊悔地轻叹:“我晚上喝醉了。”
周章小声问:“你爸没事儿吧?”
陈维舟:“我妈在里面照顾,医生说,老头儿有脑溢血的前兆。”
陆启樾叹气,他刚才在路口买了果篮,让周章提进去。
陆启樾:“地上凉,起来说话。”
陈维舟没听,头埋进臂弯,耳朵红透了,肩膀一抖一抖地,突然哑声大哭。
陆启樾看了几秒,干脆陪着他坐在地上,沉默着。
陈维舟哭了很久很久。
周章都出来了,陈维舟还在哭。
周章嘴笨,不会安慰人,下楼去给他们买矿泉水了。
哭够了,陈维舟声音沙哑,“哎启子,出社会打工才知道,挣钱可真他妈难。”
陆启樾背靠着墙,垂着眼琢磨事儿,“陈维舟,回头吧。这条路走不通,就去走另一条路。”
陈维舟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哪条?”
陆启樾:“不撞南墙的那条。”
陈维舟似懂非懂,不说话了。
很少人的十七、八岁是绝对快乐的。
吉他,乐谱,架子鼓,梦想,如果这些醉生梦死的东西跟温饱生存打了死结,它们注定会与饥饿、失落、抑郁、痛苦画等号。得偿所愿是美,站在舞台上受万人追捧的感觉很爽,可梦想成真只属于小部分人,要运气,要天赋,也许还要背景。梦想需要坚持,还需要努力着坚持,流着泪坚持,真的太难太难太难了。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太平凡。能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这才算没有本末倒置。必须走的路、想走的路、没走的路、走错的路,直到无路可退,纠结矛盾遗憾才是人生。
陆启樾的沉默,是留给自己的。
那年也是在医院,陆启樾才高一,他赶到医院的时候,陆舜昌已经不会再睁开眼。那时候他并没有跟陆舜昌和解,父子关系不和睦,他也想挣很多很多的钱,因为潘妙贞活得不容易,她当过很多年的家庭主妇,最终发现陆舜昌对待婚姻并不忠贞,以权谋色,跟多个女下属纠缠不清,她回到职场的第一场官司,是处理自己的离婚案;之后她在男权主导的职场一路磕磕碰碰,一个女律师想往上晋升有多难?她要忍耐歧视,尽量保持理性,她的努力只是下限。
关于潘妙贞的这些难处,陆启樾不是不知道。得知潘妙贞要再婚,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妈妈不只是自己的妈妈了,他更怕她遇人不淑,又嫁给一个烂人。
夜深了,陈维舟的妈妈出来了一趟,面容沧桑,中年人哪有不疲惫的,她谢谢他们来,让他们几个回家去。
医院外的烧烤摊还开着,范声这几天休假,又开了房车出来摆摊。
范声捏着烤串签子,在烟熏火燎中怡然自得,眯着眼看他们,“几个小屁娃,大半夜不回家,想吃什么,声爷请你们。”
陆启樾:“你嫉妒我们年轻吗?”
范声吹鼻子瞪眼,“你,给钱。我给他们免单。”
陆启樾一脸冷淡:“欠着,月结。”
范声笑了:“臭小子。陈维舟他爸怎么样?刚才看见你们进去得那么匆忙。”
陆启樾摇了摇头,“还在观察。”
范声送了他们几瓶啤酒,陆启樾明早有事,没喝;陈维舟不敢喝了。
倒是周章开了两瓶,量到了,醉意上了脸,“男人都太坏了。”
“......”
“......”
陈维舟:“兄弟,咱们都带把儿。”
周章:“你们知道吗,我学法律,是为了我妈妈,当初她三天两头被我爸打,最严重的一次躺床上一个星期都起不来,她过得苦,差点儿没离成婚。所有家暴的男人都该被死刑!”
周章很厉害,自己成绩好,小县城里的中考状元,当时是高中管招生的主任到他家去抢的人,承诺三年学杂全免,每年给助学金和奖学金。
“小点儿声,别那么激动。”陈维舟吓了一大跳,搂住周章的肩头安慰,“哎你们这些成绩好的,跟我有壁,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周章“唔”了一声,抓了抓脑袋,“不然我给你补课吧,你少谈一点恋爱,你不算笨,应该还有机会翻盘。”
陈维舟无奈地笑了一下,“这个你就不清楚了,谈恋爱有谈恋爱的爽,不然你问陆总。”
陆启樾看着他,眼神沉沉,“你爸还是打你打少了。”
“......”
未来和爱到底是什么,少年们似懂非懂,用肩膀去扛,在本该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已经撞了满身的伤。
-
夜晚雨声潺潺。
手边开了一盏灯,姜倪孜坐在落地窗前做阅读理解玩儿,五篇文章,她不到半小时就看完了。
没意思。
手机屏幕亮了,是游戏提示。
姜倪孜点开看,陆濛上线了,邀请她一起组队开黑。
好久没跟陆医生打游戏了,姜倪孜接受。
陆濛还是选了女野王。
他们一起大杀四方,疯狂上星,直到被系统压制。
姜倪孜顾及还要打工,上床酝酿睡意,吞了助眠药片。
下线前,陆濛发来私信:“还不睡?”
姜倪孜:“下雨,睡不着。”
陆濛:“嗯。”
姜倪孜觉得今天的陆濛好像不一样,都没有发表情包,被盗号了?
-
屋檐发出沉郁的声响,暴雨季到了,姜倪孜穿了雨靴上班。
老巷时不时涌来草木成熟的味道。
她门前的石栏边站了人,陆启樾在等她。
姜倪孜:“等我干什么,我们又不顺路。”
陆启樾肩头和头发上都淋了雨,手里勾了早餐袋,一言不发。
姜倪孜不接了。
她每次给他转账,他都不收,他们就是朴素的邻居关系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暑期同事,她一直用人家的钱多不好。
陆启樾眼神黑沉,“员工餐。”
“我会信?”
“不信你问陆濛。”
姜倪孜不用问,没信。
陆启樾:“钟老师做的,老人家特地起了一大早。”
姜倪孜仔细看,这的确不是周章家的早餐袋。
袋子里装了烙饼,弥散出清淡的花香。
她眼前这人的手没放下。
偏执。
她接过来,“谢谢孟孟奶奶了。”
陆启樾低头笑一下,“那么喜欢说叠词?”
姜倪孜起床气还没消,“你管我呢,我说叠词犯法是吧。”
陆启樾不惹她了,顿了几秒脚步,走在她身后。
少女穿了浅蓝色的条纹长衬衫,牛仔短裤下,细腿又白又直,乌黑的泥点溅到她小腿上,一粒一粒地在她身上乱洒,呵,她雨靴白穿了;她身后背了一把直柄伞,长发下,腰肢细软,像新抽的枝条。
长巷安静,白色炊烟从屋顶升起,她的脚步一声一声,他的呼吸一重一轻。
山城晨雾昏昏,少年心里住了人。
“唰”的一下,一条长满树叶的绿藤戳到他脸上,他闻到雨丝的清凉气息。
“......”
姜倪孜听见陆启樾低骂了一声,回头看,他被忽然落下的树枝弄得满脸都是水。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头发也湿了,很狼狈。
姜倪孜直接笑出声,她连拿纸巾给他的意思都没有,无情嘲笑:“你不看路的吗,傻子。”
陆启樾扯了衣袖擦水,“开心了?”
姜倪孜小口吃着饼,“昨晚你出去干嘛了?”
陆启樾:“你看见了?”
姜倪孜听见陆启樾很晚才回来,“做贼去了?”
陆启樾不着调地认了,“嗯。”
姜倪孜瞪他,“会不会聊天,不会把嘴捐了。”
陆启樾吸了吸脸颊,忽然说:“对不起。”
姜倪孜:“嗯?”
这人道歉这么快?
陆启樾:“你不是一直在生我气吗。”
从那天黄昏到现在清晨。
姜倪孜是真的不在意了,语气平和:“我有?”
陆启樾轻声地“嗯”。
到了路口,姜倪孜还是打了车,陆启樾习惯了“分道扬镳”。
姜倪孜停在网约车的车门前,笑着说:“待会儿见啊哥哥。”
忽远忽近的洒脱,她太会了。
热夏的树影浓浓寂寂,落到尘埃里;尘埃里,有六七月的蝉。
六七月,蝉。
陆启樾握着车钥匙低头笑一下,在阿婵转身的时候他感到怅然所失。
车开了一段路后,姜倪孜在堵车的间隙无意回头,后面跟了一辆越野。
她看一眼车的车牌号,牵起了嘴角。
车载电台里正在讲一则故事,有个叫理查德的飞行员偷了一架飞机,去看无人海的鲸鱼。
是非对错留给俗世,人活一次,就要有一次疯狂到死的浪漫。
哪怕是深海的鲸鱼也会有人惦记,因为,没有人是孤岛。
飞行员这个故事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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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