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修总共半小时,谢幼清迟到了十五分钟,剩下的时间在外面吹冷风,凳子还没坐热,出操铃就响了,教室里一片稀里哗啦拖凳子的声音,各科课代表收齐作业去办公室,剩下人上厕所的上厕所,穿外套的穿外套。
吕布丁往脸上抹了一点防晒,问她出操完去不去小卖部。结果话音刚落,班长走过来,对谢幼清说,“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
吕布丁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停课一周,肯定少不了一顿询问,谢幼清早有心理准备。
高一开学没多久,每周的教学任务和课后作业都很固定,每天一节,只要沿着教材和作业本往下走就行。她虽然停课一周,但进度没落下,那些知识点她暑假已经自学过,写起题来也很快,该交的作业一样没落。
认错,卖乖,老师们吃哪一套她驾轻就熟,可惜这些技俩对那个人都没用。
办公室一片忙碌的景象,学生们进进出出,工位上摞满了作业,有早课的老师们拿着教案和保温杯陆续出门。
吴蔚是她们的班主任,白皮肤,圆眼睛,半扎的长发散落在肩后,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书卷气,谢幼清规规矩矩地喊了声老师好。
“回来上课了?作业都交了吧?”
谢幼清说都交了,头发从耳后滑落,遮住脸颊轮廓,只露出一个下巴尖。
吴蔚无声叹了口气。平心而论,这张脸看着不像会干坏事的样子,平时又是个温良恭顺的性子,说她抽烟吴蔚是不信的,但有人拍了照片直接把她钉死了,吴蔚觉得有隐情,说不定被人欺负了呢,谢幼清却一口咬定是自己,再问就只剩下老师对不起。
校规摆在那里,吴蔚再无奈也只能让她停一周课。
她又问了几句,谢幼清都老老实实回答了。吴蔚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卷子:“这是上周课上的配套训练,你回去做一下,有什么不懂来问我。”
隔壁数学老师坐不住了:“哎哎,数学的配套训练只多不少,我让课代表给你收着了,不能厚此薄彼啊。”
谢幼清莞尔:“知道了,谢谢老师。”
出操铃声已经响了两分钟,不知道大部队走了没有,七班在一楼,跑下去还得花点时间,她拿着卷子退了两步,跟老师说再见,不料后背撞上一人,她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人抱着一大堆东西,心想坏了,没想到那人反应很快,温热掌心抵了下她的后背,防止她进一步的冒犯。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转身的瞬间对上一双漆黑冷淡的眼睛,浑身麻了下,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
旁边有人在调侃:“让一下呀小同学。”
宋少游的红袖章已经摘了,身上只剩黑白两种颜色,简单清淡。过道很窄,她后脚跟紧紧抵着墙,尽可能让出多的空间。
他搬着教材从身前走过,她忽然说:“我帮你搬吧。”
另一人笑:“帮他搬不帮我搬?不能厚此薄彼啊。”
宋少游没说话,只是扫了她一眼,谢幼清立刻从他怀里分走最上面的试卷,看了眼是英文试题,熟练地走向高三英语组。
晟远语气酸溜溜的:“家里有个小朋友就是贴心啊。”
宋少游不咸不淡地说:“让你爸妈再生一个还来得及。”
“那也生不出这么乖的啊。”
“乖?”宋少游抬眸扫了眼,在一片乱七八糟的书堆里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头发还打着卷,“也就看着乖。”
晟远跟着看了眼:“她找得到地方吗?”
也不怪他怀疑,高一到高三的老师都在这一层,又多又乱又密,连他们自己有时候都会找岔,宋少游看着倒是不担心。
“她比你熟。”宋少游放好作业本,“走吧。”
晟远:“不等她啊?”
“不等。”
“真冷漠,”晟远啧了声,“话说回来,整个早自修都不见你人影,干嘛去了?查纪律用不着这么久吧?”
“出去买了点药。”
“药?”晟远从来没见宋少游生过病,这家伙身体好得让人发指,“你自己用?”
宋少游言简意赅:“猫。”
“学校里有猫吗?”晟远更疑惑了。
高三区的作业区域像灾难现场,堆得七扭八歪,作业本和卷子都没叠齐,放在一起像打架。谢幼清把高三一班的作业整了整,又往中间挪了挪,抬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抬头找了一圈,心里不禁涌上一阵失落。
不过她很擅长自己说服自己,宋少游的教室就在这一层,但高一七班在一楼,不等才是正常的。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想到可能是谁发来的消息,她慢慢停下了脚步,手揣在口袋里没拿出来。四周没人,她瞄了眼不远处的监控,转道去了厕所。
厕所里总是人满为患,女生叽叽喳喳地在盥洗台前补口红擦防晒,谢幼清在最里面找到一个空的隔间,锁上门打开手机。
Songe:来医务室。
谢幼清怔了下,第一反应是他要逃出操。
不幼稚:你不出操不会被老师发现吗?
太受关注也不好,就算缺席也更容易被发现。
对方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中。
谢幼清盯着屏幕。
一秒。
两秒。
三秒。
还是没有回复。
隔板突然被人敲了敲,一个女生不耐烦地说:“好了没啊?”
她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揣进兜里,摁了下冲水钮,打开门出去,那女生很不爽地横了一眼。她身上有很重的香水味,谢幼清鼻子有点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走廊上都是人,像大型巡游的鱼潮,从四面八方的楼道涌出,浩浩荡荡朝着操场涌去。
高一跟高三的教学楼是面对面的南北楼,中间有连廊连接,高一和高三的队伍经常混在一起。此刻谢幼清夹在一支高三的队伍里,不知道前面哪个地方堵住了,人群移动龟速。平时这种场合不会让她感到焦虑,但想到有人还等着,她开始焦灼起来,一边喊着借过,一边小心往前挤。
那些男生本来被挤得有点不耐烦,回头看到是个掉队的小高一,也没跟她计较。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挤出了人群,跟个瓶塞似的,啵一声把自己从人群里拔出来。
快到医务室时,她放慢了脚步,拨了拨跑乱的头毛。校园里空荡荡一片,隐约传来操场的广播声,门虚掩着,她还是敲了敲,里面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进。”
宋少游背对着门站在桌前,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地上,像一条金色的河流。
谢幼清见过很多男生的校服,上面总有水笔的划痕,泛黄的汗渍,但宋少游身上的衣服总是格外干净,像一捧雪。
宋少游转过身,看到她盯着膝盖上两道蹭不掉的灰发呆。
“站在门口干什么?”
谢幼清往前走了两步,医务室的陈设很简单,桌子旁放着一个消毒柜,往左是个放着病床的小隔间,用屏风挡住一半。
“老师不在吗?”
“不在。”他拆开一副一次性换药包,撕开碘伏包,用镊子取出一块,“裤腿卷起来。”
医务室有两张凳子,一张在门边上,一张在他边上,她想了想,走到他身边坐下,撩起裤腿,布料跟伤口轻微黏连,扯开的时候痛了一下,新鲜的血珠渗了出来。
宋少游屈膝蹲下,查看她的伤口。
“喷香水了?”
“啊?”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没有啊。”
脑海里忽然跳出厕所里遇到的那个女生,脸很白,嘴唇很红,像一张面具,耳朵上还有几个骨钉。
“是别人过给我的。”她下意识闻了下袖子,“味道很重吗?”
在她的认知里,宋少游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浓重的香水,或者妆容,她怕他觉得自己学坏,于是解释说:“刚刚在厕所里给你回消息,有学姐在化妆,香水味应该是那个时候沾上的,味道很重吗?”
她又问了一遍。
宋少游看了她两秒,见她皱着眉头还想闻闻自己的领子,说了句还好。
伤口处的神经似乎格外丰富,碘伏的凉意被无限放大,分不清是痒还是别的,她没忍住伸手,被宋少游挡住。
“别碰。”
他眉弓和鼻梁处的弧度很漂亮,立体的面孔上阴影错落有致,上眼皮有轻微的遮瞳,自下而上看人的时候更加明显。
“……哦,”谢幼清移开视线,“这是什么?”
“生理盐水。”
宋少游用一次性注射器抽了一管生理盐水,浸湿棉球。
“为什么要把碘伏擦掉?”
“会跟敷料产生反应。”他用镊子取出一块银离子敷料,贴在伤口上。
碘伏跟银离子,“碘化银吗?”
“嗯。”
“好神奇。”
谢幼清以前受伤最多擦点碘伏,不知道还有这种敷料,好奇地盯着包装看。
“银离子也是医务室的吗?”
宋少游这次没有回答她,用无菌巾裹着用过的棉球和一次□□具,扔进垃圾桶里。谢幼清跳下凳子,活动了一下膝盖,像一个小机器人在适应自己新置换的肢体。
他抽了一张酒精棉片擦手,那双手细白、修长,骨骼感很重。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摔的。”
她怔了下:“什么?”
“谢幼清,”他平静地看着她,“你十六岁了,别告诉我还会平地摔。”
那口子很大,还有挫伤,平地摔摔不出那个效果。
每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谢幼清总会生出一种类似于自首的心虚感。
“早上来的时候被一辆自行车擦了一下。”
其实是撞,但她不想在宋少游面前说得很严重,“是隔壁学校的学生。”
隔壁学校十中是所职高,里面鱼龙混杂,混社会的很多,很难分得清是偶然事件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宋少游问:“有没有看清脸?”
“……没有。”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明天早起半小时,跟我一起。”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上学了,他集训一出去就是一个月,这周刚回来又赶上值日,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就跟她错开了。
如果自己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谢幼清的头发搔到了下巴上,她伸手拨了拨,觉得有点痒,又有点开心。
她有赖床的毛病,但如果一起上学的对象是宋少游的话,她忽然觉得早起也可以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情。
“那我给你买东门的冰火菠萝油,”她说,“新开的,超级好吃。”
她总喜欢尝试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并且乐此不疲地邀请他一起品尝。继鼻屎味的巧克力豆和香菜味的酸奶后,宋少游一直对她的食癖持谨慎态度,这次的菠萝油在她奇怪的食谱里显得格外正常。
他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呢?”
“还有?”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他们家还出了杂粮煎饼味的牛奶,但你应该不喜欢。”
“再想。”
他的表情没什么波动,但垂眸的瞬间眼神和语气都淡了下去,显得有些冷漠。
谢幼清对他的情绪变化很敏感,接收到他生气的信号,一时间大脑有些空白。
空气静了下去,窗外不时吹进来凉风,窗帘一阵一阵地拂动。
隔了很久,宋少游的手被很轻地拽了一下,掌心里塞进来一个墨绿色的香烟盒,还带着潮热的体温。
谢幼清垂着眼,睫毛遮住琥珀色的瞳仁,“还有抹茶味的香烟糖。”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没有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