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后来的一整天,梁月听脑子里都在不受控制地想这件事。
……林照野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每天早出晚归的,不是在外面厮混,而是在这里?
那个女人又是谁?
林林总总,问题繁多,一会儿又冒出来一个。幸好她培训完了,带着志愿者的工作牌上岗,手上工作忙起来,才能勉强把脑子里的念想排空。
工作不算复杂,她本身就只是个临时工,带教姐姐只是带她熟悉一下环境,太复杂的工作也不愿意费时间教,于是她就只是打扫一下走廊,和跟外面散步的爷爷奶奶聊聊天。
转瞬就到了下班点。
社会实践没有工资,但可以免费蹭饭。梁月听倒是不缺这顿饭,只是不想太早回去,于是也跟着姐姐们去打饭。
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七点。
夏至一过,昼逐渐变短,天色擦黑。
“拜拜小梁,明天见。”姐姐们大多住疗养院里,不值班的就三三两两回家,挥手跟她道别。
“明天见。”梁月听也挥挥手,收拾了包,慢吞吞晃出大门。
她嘴里含着根棒棒糖,垂眼看手机里的新消息,刚一出门,抬眼一看,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大门外石阶旁赫然还立着个人,夜色渐浓,晃眼只看得见漆黑模糊的影,身姿颀长挺拔,一声不吭,脊背挺直,脖颈微垂。
他手机屏幕还亮着,白光从下往上,奇迹般地没觉出光线死亡,反而映亮分明的脖颈线条。
既陌生又熟悉的轮廓。
梁月听站定:“……?”
那人闻声,抬眼看来,顿了一秒后,“咔嗒”一声摁下锁屏键,收起手机。
两个人静默地对视片刻。
气氛诡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却没有人动。
再不懂也很明显了。
林照野在等她。
梁月听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又看,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飘过无数个问号,心想这人没病吧。
一边想着,她跟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了。
林照野双手插兜,单腿重心支地,换了个方向,慢吞吞地跟在她后头。
梁月听走得慢,他也就把步伐放得更慢,她迈两步,他才迈一步,却总是缀在她后头,就这么到了公交车站。
车还没来,梁月听实在觉得氛围诡异,抱臂站在站台前,瞥他一眼,没忍住,扯着嘴角冷道:
“有病?”
实在怪不得她说话这么冲。
这人前不久才给她甩脸,眼角眉梢都是冷意,极具压迫性地弯身凑在她耳边,说最讨厌她,梁月听可还没忘,也不敢忘。
这会儿又是闹哪样?
梁月听斜眼睨他,林照野竟然没什么反应,半张脸隐在昏黄路灯光影下,没开口,只是站着。
她也懒得再理,咬着棒棒糖转回头去,看公交车的车灯在蜿蜒的山路上由远及近。
投币上车,径自坐了后排靠窗位置,脊背往后一靠,抬眼看见林照野站在前面,靠后门的地方。
他个子高,此刻单手轻松勾住上方扶手,袖口略微下滑,抬起的小臂曲线流畅明显,单单立在那儿,就是一道会让少女春心动,忍不住多瞥几眼的风景线。
可惜梁月听没兴趣。
她收回视线,戴上耳机,从mp3里挑了首歌来听,转头看向窗外,就当公交车没有这个熟人。
天色已晚,窗外是浓墨般的黑,远处山林和镇上的灯火遥远而朦胧,有几分静谧的色彩。
疗养院为了地理位置和环境空气,选址在半山腰,到镇上有十个站的路程,约莫半小时,耳机里的歌一首接一首,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时间过得很快。
到了山脚下的时候,车辆在站台前停住,车门打开,上来个男人,衣着普通,矮小黝黑,投币后打量了一下只有寥寥几人的车厢,径自往后走,在梁月听身旁停下。
身旁座位忽然有了人,梁月听收回视线,把自己垂落在两个座位中间的包往腿上放了放,抬眼扫过前面的许多空位置,顿了两秒,复又转头去看窗外。
到处都是座位,偏偏要坐她身边。梁月听有点疑惑,但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直到她的空间不断被压缩,双腿并拢,往窗边靠,膝盖已经快要抵到车的右壁。
她垂眼,眼看着男人双腿张得越来越开,几乎快是一个“一”字,蹙着眉,再度往里面挪了挪,整个人都快抵到车壁上。
夏天,还热着,她出门前随便抓了件白色短袖,配一条绀色百褶裙,长度到膝盖上方,此刻因为斜着坐,裙摆上滑,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大腿。
男人的腿又贴了过来。
人装作看手机,仿佛半点没注意身边的人,腿却跟合不拢似的,越分越开,右腿三番五次试图隔着一层黑色裤子贴住她的腿。
属于陌生男人的热度挨住皮肤的那一刹那,梁月听就生理性想吐,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之快速,神情之冷淡,这动静惊动了公交车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提着环保袋的阿姨,最后一排玩手机的年轻人,还有站在前面的林照野,都抬眼望来。
“麻烦让一下。”梁月听平静道,自上往下扫男人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冷淡,还带着点轻微的厌烦与不耐,疏离感极强。
男人顿了两秒,刚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的样子,很是不解道,“怎么了美女?”
梁月听没答,只是垂眼看着他,没有表情地俯视着。男人大约也是心虚,左右环视,尴尬地笑了两下,慢吞吞把身体转向,让她出去。
梁月听抓着座位前面的扶手,从他身前挤过去,几步迈下车后部的台阶,往前面走,坐到了离司机最近的横排位置上,重新塞上耳机。
动作干脆利落,神色冷而倨傲。车转弯时,昏黄的路灯灯光一闪而过,映亮她的侧脸。
她路过时带起的风似乎还在身边,长发不经意地擦过手臂,柔软而顺滑的触感在手臂皮肤上停留了几秒。
顿了片刻后,林照野收回视线,垂眼看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
男人在后排磨磨蹭蹭,一会儿大声拨打电话,一会儿将声音外放,吵吵嚷嚷,不得安宁。
“啊?什么?”又是一个电话,男人起身往前走,“我快到了,快到了。”
收了手机,他走到前方问司机,常宁路口站还有多久,司机答说还有三站。
“噢噢,记错了。”他自言自语似的,没有再回去,就近在前门扶手处站立,靠着栏杆,一条腿抖个不停,手机屏幕亮着,但视线却不停地往斜前方瞟。
又是一站路。
男人似是站累了,嘴里嘟哝着“怎么这么远啊”,回身走了两步,单腿踩上横排座椅的台阶,一晃一晃地试探,眼看着又要坐到梁月听身边——
梁月听刚要起身摘耳机,耳边倏然掠过一阵风,一片黑色擦过视野,让人怔愣片刻,连带着想开口骂人的动作也停住,顿在原地。
方才还站在几步开外的人几不可察地啧了一声,微微仰头,长腿迈开,两步后,黑色球鞋踩上座椅台阶,擦过男人的皮鞋,又迅速移走,毫不拖泥带水,像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蔑视,自然而又干脆利落地停在她身旁。
极淡的柠檬香气萦绕在鼻间,黑色T恤被体温熨得微暖,带着些微温度,从眼前擦过。
他膝盖屈起,脊背懒散地往后一靠,连排的座椅轻微共振,小幅度的晃动从梁月听的后背传来,缓慢又迟钝地向大脑发出信号——
林照野坐在了她身旁。
梁月听缓慢地眨了眨眼,保持着嘴唇微张的状态,还有点懵。
方才想骂人的话,倏然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男人似乎是被林照野的动作撞了一下,被挤开半步,震惊片刻后,气急败坏道,“诶你这个人……”
“怎么?”
林照野轻飘飘地出声打断。他好整以暇地坐着,偏头看他,神情极淡,声音也平静,坐着都能与矮小的男人平视,神色不变,不咸不淡地问。
“有事吗?”
声音低缓,落在空气里,让气氛沉默两秒。
男人欲言又止,打量他两眼,目光触及两人身高与体格的差异,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了,好半晌门,才不情愿地将腿收回去,神色不虞。
正逢到站车门开,他嘴里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骂着没礼貌的小兔崽子,下车去了。
直到车门再度关上,轻微晃动着向前,梁月听才缓慢地反应过来。
……林照野这是在帮她解围?
可是,为什么?
思索半天,还是无果,她终于略微放松紧绷的身体,将脊背靠回椅背上。
车辆依旧在夜色中穿行,晃晃荡荡,路过万家灯火。耳机里是薛凯琪在唱《苏州河》,往日清晰的歌词却在此刻显得模糊,梁月听垂下眼。
属于另一个人的热意就在身旁,隔着不到一分米的距离。
裙摆下属于少女的腿,和黑色休闲裤包裹着、依旧能看出骨骼的腿,并排在一起,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被框进了同一个相框里。
好在这份模糊和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家属院门口的站台到了。
两个人同时起身,一前一后下了车。
车辆缓缓驶离,去向终点站,留下昏黄路灯下对站着的两个人。
“说吧。”灯光在脸上落下眼睫的影子,梁月听手指绕着耳机线,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林照野站在她对面,双手懒散插着兜,闻言挑了挑眉,意思是“什么”。
“你总不可能是白等我的。”梁月听心里门儿清。
她这人不算太记仇,就算一开始没理他,车上这一遭过去,在她这里,也算是恩怨两清了。
林照野低头看了眼时间,“边走边说。”
……事儿真多。梁月听跟着他转身,缀在他后面,落后半步的地方。
“你怎么在那儿?”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夹杂着夏夜的风,不像问句,倒像是知道答案后,无所谓的再次确认。
“社会实践啊。”梁月听答,低头踩着影子,想了想,补了一句,“你们学校的么。”
林照野似乎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不意外的模样。
他没有继续,于是这个话题就停在了这里。而后续竟然也再没有别的话了。
梁月听一路走在他后头,埋头踩着他随着路灯距离而不断变化的影子,一句“你刚才为什么帮我”卡在喉咙里,难得犹豫和纠结半晌,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并不适合发生在他们之间。
少年人最要面子,最是缄默不言,最觉得先开口的那个人就是输家。
沉默着到了楼下。
正当梁月听以为今天这场奇怪的相遇到了尾声时,林照野忽地站定,停在单元楼下,略一仰头,侧身看她。
对视几秒后,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别告诉他。”
“……什么?”
十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别告诉谁?别告诉什么事?
梁月听站在原地,懵了两秒,望着他倒映着夜色的瞳孔,倏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这句话才是今天整个相遇的目的。
少年背后是老旧的单元楼,窗户防护栏都生了锈,昏黄的灯光一户一户地亮起,晃动的人影从窗边一闪而过,还有轻微的说话声和咳嗽声,在夜色里窸窸窣窣的响起,仿佛人间烟火般的画卷。
梁月听视线往上,触及三楼亮着的窗户时,忽然就懂了他没头没脑的那句话。
“别告诉他。”
别把她今天看到的事告诉林海云。
可是……为什么?
三楼病房里女人孱弱的身影,半跪俯身的少年,还有阳光透过玻璃窗时,落在地上的剪影,连同白日里被压下去的众多疑问,又尽数浮上心头。
林照野站在那里,逆着万家灯火的光,整个人连同轮廓都被光影晕染着,神色平静,一如上午不经意瞥见的侧脸,安静地看着她。
他在等一个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梁月听才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码归一码,就算是她对于今天晚上这件事的报答吧。
梁月听抬脚往前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倏然想起了她那丢失的“贵重物品”,脚步一顿,顿时就想反悔。
她停在他身边,缓缓侧脸,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林照野偏头:“?”
“那你帮我找日记本。”梁月听说。
“……”
林照野垂眼看她,很轻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移开视线,懒洋洋道,“上去做梦吧你。”
梁月听:“……”
切,就知道。
她嘁了一声,紧了紧背包带子,径自往楼梯上走了。
单元楼老旧,楼梯间的灯光还是声控,不太灵敏,梁月听摸黑走了几步,将要拐向另一个方向时,瞥见林照野还站在那个地方。
只是转了个向。
双手插兜,微微仰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盛满无边夜色,身上的锋利褪去,寂寥感似乎比无人的街道、被风吹落飘零的孤叶还浓。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就好像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归宿的人。
梁月听脚步一顿,站在原地良久,最后才移开视线,重重落下脚步。
“啪”一声,昏黄的灯光亮起,铺满整个楼梯间,在屋檐下隔开明暗的分界线,让她再看不清楼下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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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