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晚的末班车依旧人少,公交车摇摇晃晃,缓慢地驶过山路,月光混着路灯暖橙色的灯光,从半开的窗户里倾泻进来,拉长又缩短。
梁月听依旧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看暗色的光点从腿上一闪而过。
与昨天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人站在后门口,而是在她身旁。
她单手缠着耳机线,不动声色地犹豫半晌后,盯着窗外,不大自在地开口。
“你为什么又等我?”
她旁边的人看起来比她放松得多,半靠着椅背,仰了仰头,微微阖眼,在短暂的瞬间露出些微的疲惫,然后又迅速被平静的神情替代,半轻不重地反问道,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个屁啊。
梁月听无言,偏开头,不想再跟他讲话。
“我觉得你脑子有点问题。”
林照野也不恼,轻飘飘地点评道,“还挺记仇的。”
不然呢?
梁月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开视线,将耳机塞到耳朵里,偏头看向窗外,不理他了。
这次的路途还算平静,山路蜿蜒,路边有夏夜晚风,乘客上上下下,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
公交车到站,随着一阵尾气的声音,后车门打开,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
这感觉实在太诡异。
明明两个完全没有关联,连走在一起都没有话讲的人,却要一起走过同一段路,甚至走进同一扇家门。
梁月听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么煎熬而又尴尬的时刻了。
夜晚的小镇几乎已经入睡,只留下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路过楼下时,能听见一星半点电视机的声音。
路灯不算太亮,只能堪堪照亮脚下的一段路。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在水泥地上,被灯光拉得很长。
走到楼下时,梁月听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站定,回头,把背包往背上提了提,看着他,“就到这儿吧。”
林照野单手插兜,在她身后两步的地方,也缓慢站定,略一低头,挑眉望着她,意思是在问“什么”。
“就送到这儿吧。”梁月听重复了一遍,“我要上去了。”
空气又安静几秒。
有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吹过,轻声作响。
顿了好几秒之后,林照野才反应过来她意思似的,极其轻微地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问她,
“你不会以为我是专门送你的吧?”
梁月听愣了一秒。
“就送到这儿……”林照野学着她的语气,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倏尔笑了,看着她,“你是上去了,”
“那我去哪儿呢?”
“……”
梁月听顿了两秒,接着,后知后觉地抿起了唇。
她怎么知道他的啊!
他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她从疗养院回来的时间已经够晚了,但从来没有在家里看见过他。
昨天晚上也是,他只是把她送到楼下,然后看着她上去,直到她洗完澡入睡了也没见回来。
谁知道他今天又要早回了?!
她还以为是他对让她守口如瓶这件事不放心,特意等在门口刷存在感,提醒她记得这件事呢。
而且看林照野那神情,他肯定是知道她会这么想的,就憋着这股劲捉弄她呢。
梁月听抿着唇,瞪了他一眼,骂道,“林照野,你真的有神经病。”
说完,她就转身迈步,匆匆转头上楼了。
单元楼的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一层又一层,将地面映得很亮,有橙色的暖光落在身上。
林照野抬眼,看着少女的身影在镂空的砖墙后闪过,匆匆忙忙,步伐迈得很快,像是不想再跟他有交集似的,还有几分像猫和老鼠里,汤姆猫生气时走路的姿态。
看了几秒后,少年垂下眼,唇边带了点不明显的笑意,跟在她后面,迈步上楼。
-
三楼的声控灯好像坏了,梁月听用力跺了几下,也没见亮。
在包里翻找钥匙的时间,有的人仗着腿长,已经到了她身后,在本就昏沉朦胧的黑暗里,压下一片更深的浓重。
林照野也不帮忙,就这么散漫地往边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她翻找。
神/经病。
梁月听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说起来也稀奇,这竟然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站在这扇门外,一起“回家”。
……真晦气。
梁月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包里翻。楼梯间本来就没什么光,灯一坏,就更黑了,她包里东西又很多,钥匙小小一个,翻来覆去也找不到。
林照野看着她从包里翻出钱包、本子、相册的时候都没说话,直到看见她掏出一本巨厚无比的书时,才扯了扯嘴角,问她,
“你平时经常在外面露营吗?”
“什么?”梁月听还埋着头在找,没怎么懂,蹙着眉,随口答道,“露营?没有啊。”
林照野视线在她包里众多不需要带出门的东西里扫了一圈,闲道,“那你怎么把全部家当都背在包里?”
“……”
梁月听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意思。
他在说她包里没用的东西很多。
梁月听又停了好几秒。
其实平心而论,这句话算是一句很正常的话。
顶多是带了点讥诮和嘲讽,但从林照野这样的人的嘴里说出来,也显得再温和不过了。
但是黑暗好像会放大人的情绪。
此时此刻,梁月听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她来了许久,却还是不熟悉的地方,忽地感到难堪。
“你为什么把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带在身上?”
这句话好像有什么魔力,好像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面那一句咒语,牵扯出众多前尘旧怨,迅速将人从稍显轻松、稍微放松警惕的场景里拉出来,回到冰冷而又陌生的环境里。
一时间没人有说话。
黑暗的楼梯间里,呼吸可闻。
良久,梁月听偏头,在一片黑暗中望向他,没什么情绪,却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关你屁事。”
声音很轻很轻,没有具象且明显的愤怒,一如她这个人一样,清冷疏离,却看起来尖锐异常。
其实是有一点突兀的。
气氛好像倏然就冷下来。
她这句情绪不算太好的话像一把利刃,立刻划开了这片因为两个晚上的对话而稍显缓和的,脆弱的、短暂的、本就不稳固的联结。
几乎回到一开始的冰点。
又过了几秒,梁月听握住钥匙,把翻出来的东西一个又一个,重新妥善地放进包里,然后背在身上,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再度偏头看他,
“不只是你一个人觉得领地被入侵了,林照野。”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喊他名字。
依旧连名带姓,却和前面那次完全不同,完全没有任何戏谑、生气的意味,只有平静。
平静到几乎让人难以辨别。
林照野的神情隐在黑暗里,看不清。
但梁月听也不想看清。
“你不会因为一时没看好,而弄丢很重要的东西。不会走在街上,对着全然陌生的面孔,耳边还要听那些指指点点。”
“也不需要随时把重要的东西带在身边,防止再度感受莫名其妙丢东西的恐惧。”
“最重要的是,你不需要拥有那种,每分每秒都准备好,要离开这个地方的勇气。”
黑暗的楼梯间里一片寂静。
梁月听握着钥匙的手攥得很紧,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我理解你对自有领地的捍卫,防备,也理解你对我的敌意。”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在旋转扭动的前一秒,平静地说道,
“但我甚至不像你。”
“我没有领地。”
就算打开这扇门进去,会有人招呼寒暄,但也是无谓的负担。
她才是那个入侵者。
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进入别人的领地,孤独感甚至更重的“入侵者”。
所以她需要把所有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关系重大的东西,都收拢在一个小包里,像袋鼠肚皮上的口袋,跟着她早出晚归。
因为她迟早会离开的。
一阵对梁月听自己来说几乎是失态的言语过后,林照野依旧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不置一词地站在一片黑暗里,看纤细的少女背着极重的双肩包,拧开厚重的门,进入一个看似明亮温暖的地方,挂上平静礼貌的面具。
好像确实是那种世俗意义上的“一家人”。
但其实他们都清楚地知道。
这个地方不属于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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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