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五月是多灾多难的一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烧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等来降雨助力,谁知下了足足半个月的瓢泼大雨又带来了泥石流,给这座山城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泥沙、石块冲破了不少民房和设施,使得整座城市陷入一片黑暗,整整一周后才恢复供水供电。
灾难平息后紧接着就进入了梅雨季,被梅雨侵袭的半山城终日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在风的加持下,雨水更加肆意妄为,它们在空中盘旋、舞蹈再瞄准时机落下,打得路上行人措手不及。阴沉沉的雨天,出摊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最后只剩下约莫十来个人,他们各个愁眉苦脸,低着脑袋不断唉声叹气,好像要被揉进这灰黑的雨天里。
大雨持续冲刷地面,扬起一股淡淡的泥土味,这样的天气根本不会有客人,到不如早些回去。商贩们连声抱怨,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回家。忽地听见一个步履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贩们以为是来了客人,纷纷期待地抬起脑袋。
这人身形挺拔高大,五官周正,一身正气。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鼓鼓囊囊的,俨然一副外乡客的打扮。男人用左手有些别扭地撑着一把伞型阔大的黑色雨伞匀速行走在道路中央,他的裤脚被雨水浸湿沾满泥渍,右手手腕处贴着好几片气味浓烈的膏药,混入水气侵入鼻腔。
少数小贩冷漠地低下了头,余下几人则纷纷冲他皱起眉头。这好像是陆家那个在外的小儿子,排骨摊的陈伯认出了陆易,投向他的目光满是唾弃。
男人对这样过于明显的态度转变感到十分悲伤,即便他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对于被接纳的渴望。
天空一片昏暗,大颗的雨滴打在伞上,沉闷不绝的“嘟嘟”声好似对他的不屑与嘲讽。又有几人拉着推车离开了,不知道是谁撞到了他,也没道歉,只是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便走远了。
他是半山城陆家的孩子,却在出生后不久就被丢弃,只因他是私生子,强势霸道的陆家太太无法容忍他的存在。母亲因难产断气后他就被送去了孤儿院,送他去的仆人不忍心,在襁褓中偷偷塞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字:陆易。
比起“弃子”他更愿意当个彻头彻尾的孤儿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可偏偏十七岁那年父亲派人将他接了回去,并非陆家太太终于接受了他,而是因为陆家大儿子得病不治身亡,陆家绝了后,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他。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的一天,酷暑难耐,飞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起的痱子还未完全褪去。三十平米的房间里足足摆了九张床铺,所有的孩子都在食堂里用餐,只有他留在寝室里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那少到可怜的行李。男孩手里的动作没停,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借机偷听倚在门口那几人的谈话。
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句句扎心却执意要听下去。他想知道自己将要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一群人。说“偷听”其实也不够准确,他们明目张胆地对着他指指点点大声议论,丝毫没有顾及他的自尊心,直到陆家派来接他的下人进来,门口的那几人虽没聊尽兴却也只能闭上嘴。
“小少爷,不用整理了。这些破旧的东西直接扔了就是,家里头给您准备了全新的。”
破旧的东西。
他看了看手上这件衣服,虽打了四个补丁却已经是他最好的一件了,这么多年只有在生日的时候他才舍得拿出来穿一天。而他说的生日指的是来孤儿院当天的日期,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这样的。
*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满院子的白色布帘,刚办完丧礼,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下人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又干活去了,只有一位婆婆迎了上来,“是陆易吗?”她的眼里储满泪水,将男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便是当年送他去孤儿院的赵妈。
“是他来了吗?”
从正厅走出来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两鬓已经花白了,他的身后跟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手叼着烟,一手端着酒杯,眼神萎靡不振。陆太太刚失去孩子不久,只能终日靠着烟酒麻痹自己,浑浑噩噩的,一天里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
亲生父子第一次见面,比起儿子年过半百的父亲反倒显得更加拘谨,他踌躇地搓着双手,眼神飘忽不定,靠近他的步伐带着些许尴尬与无措。男人身材高大,陆易又因长期的营养不良尤为瘦小,被他完完全全笼进阴影里。
“呃,”陆老爷张了张嘴,此刻才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男孩,“你应该有十二岁了吧?待会儿给你起个名字,给你起个名字好吗?该叫你什么好呢?”他转过头向夫人征求意见,却被嗤之以鼻,“一个野种,叫什么名字有所谓吗?”
在场的下人全屏住了呼吸。当年那事在陆家是禁忌,娇纵跋扈的太太觉得失了面子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说半个字,大家生怕这个男孩的出现又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太太喝多了,送她上楼休息。”
经过丧子一事陆老爷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迁就她,虽然爱了她一辈子却也常常在她的强势中感到窒息,为了寻求安慰才有了那一次的意外,比起如今烟酒不离手的疯女人他更需要做的是为陆家留后。
陆太太瞪着陆易狠狠抽了一口烟,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在下人的搀扶下上楼去了,只是每上一步台阶她眼里对男孩的恨意就多一分,好像是他夺去了她心爱之物一般。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原以为离开了孤儿院生活就能变好,现在看来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罢了。
黑黑瘦瘦的少年抬起头,阳光越过屋檐与男人的头顶落在他漂亮的浅色双眸。望着对面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本是热血美好的青春年华,少年的眼里却绝望如死海:“今年十七岁。我叫陆易,我不需要别的名字。”
*
赵妈给他取名为陆易,她希望他今后的路可以走得容易些,可当真就能如愿吗?
距离上一次回到半山城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陆易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在一个分岔口停下,左拐是一个小巷子,越往里越黑,看不清具体有多深;他又看向正前方—— 一半是雾,一半是雨,看起来像是一条通往山上的路。
要再往前走吗?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犹豫之际,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拉了拉他右手的袖口,低头一看,是一位衣裳褴褛的老婆婆。
老婆婆看起来年纪八十有余,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双目却炯炯有神。虽鹑衣百结,但她穿在最里面的那件深色连帽斗篷的质地却十分有光泽。她披着一件粗麻布的旧外套,戴着一顶斗笠,脖子两侧隐约露出的银发给人一种独特的视觉感受,它不属于年轻,也不归于衰老,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神秘感。
“婆婆,有什么事吗?” 陆易蹲下身体,把雨伞往老人那边靠了靠。
“算命吗?这位年轻人。”她满脸期待地问。
陆易一时语塞,这才仔细看了看老人的摊位。不像别的商贩卖的是一些生活用品或是食物,她的摊子上摆了一副画着奇怪图案的卡牌,手里捧着一块巴掌大的玻璃球,隐约散发着淡淡的紫光,被她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除此之外就是几本用草绳捆在一起的旧书。如今这样的情况应该没有人会来光顾她的摊位,陆易有些心疼老人可他对算命没有兴趣。
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就听见隔壁的老伯说道:“神婆你可别招惹他,当年陆家的事你可能不清楚,这小伙子是个不祥之人,千万别跟他扯上关系!”
见婆婆没有理他,老伯又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说最近怎么出这么多事,原来是扫把星回来了。”说完,老伯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冲老人念叨道,“神婆,你不是说今天有天狗食月吗?还有机会看到吗?你看这街上都没人了,你也赶快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雨越下越大,陈伯加快手里的动作一不小心将框子里的一整块猪肋排掉落在地,他可惜地直“啧”声。陆易好心替他捡起,却没得到好脸色,更别说一声“谢谢”了。陈伯当他不存在,抢过猪肋排用手嫌弃地擦了擦,扭头就推着推车离开了。
陆易默默收回手,面对这样的态度好像丝毫不生气。冷嘲热讽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如果说悲苦的成长经历教会了他什么的话,那便是隐忍和屏蔽。见到喜欢的东西他不会主动开口去要,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得到,便学会了克制**;碰到不公平的待遇他也忍着,因为知道没有人会替他出头,他便选择将自己的哀怨统统隐藏。
活着对他而言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小时候的他每日都期盼着能够逃离这个地方,以为只要离开了时间就可以洗去他身上莫须有的罪名,可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那些被掩埋的记忆没能被遗忘,更像是一个抹不掉的符号早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
他依旧是个不被接受的人,同小时候没有分别。
不愿继续顾影自怜,陆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纸币塞到婆婆手里:“婆婆,算命就不用了,但是这个希望您可以收下。”
老婆婆抬头望了一眼天,又低头凝视那颗玻璃球,那道紫光反射在陆易的眼球上彷佛越来越明显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这时,前方传来两个男人的争吵声,好像是在争抢什么东西,互骂几句后便扭打在了一起。其中那位身型壮硕的男人看起来很是气愤,见这人死缠烂打,他拖起那名瘦弱的男子就往巷子里走去。
双方实力对比悬殊,放任不管怕是会出事。陆易刚作势要过去却被人紧紧拽住,手腕处先是感受到膏药收紧传来的一阵凉意,随后便是因压迫造成的剧烈疼痛。陆易十分吃惊地看着老婆婆,震惊于她那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力道。
“我想你最好是不要去。”老人语气严肃,脸上浮现出警告的意味。
陆易十分感谢婆婆的善意提醒。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这场景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没办法置之不理。“我还是去看一下情况比较好。婆婆,你早点回家吧!”他把钱放下,又将手里的伞递到老人手上,随后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巷子的方向走去。
“哗哗”的雨声开始淹没一切声响。
老婆婆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陆易走远,看着他大步且坚定地走进那条小巷,走向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