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5月6日,
6点35分,普济大学发现一具女尸,
13点26分叶泉坠楼身亡,
18点01分,一架专机降落在普崎市高德机场。
当时,中国的天空往来的民航客机很少,专机更是稀罕,乘坐专机人员的身份一定会非常非常特殊。
到机场接机的人早已经等待在专机的停机坪上,专机停稳后,接机的人群迅速来到飞机的舷梯下列队等候。舱门打开,一位戴墨镜清瘦老人出现在机舱门口,走下舷梯,后面跟了约7,8位随行人员。
接机的人迎接上来,老人摆摆手说:
“辛苦你们了,我直接去看叶泉。”老人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不容置疑,感觉到老人瘦小躯体里的能量很充沛。
这位老人是国家科学院院长——齐康。近期一批科学家得到国家的重用,齐康就是其中之一。
在齐康的坚持下,车队迅速开往普济大学的大礼堂。
在大礼堂旁的报告厅,齐康坐在第一排,参会人员普济大学、国家部委、省市相关部门领导等。普济大学的主要领导,普济大学的学部委员全员出席,叶泉的同事、学校师生学生也进入了报告厅。三百个座位的报告厅,进了五六百人。
齐康的一位随从跟主办方交代,老人需要休息,会议尽快开始,学校也认为应该尽快开始,避免聚集的学生过多,于是公安局的小张立即通知梁宏他们会议提前开始。
公安局汇报组在报告厅的汇报席上调试幻灯机,把22张幻灯片按顺序放到幻灯机片盒里。
在决定汇报人选上,梁宏选择了李刚,他认为李刚头脑冷静,思路清晰,没有选择局办王秘书,再说李刚是自己人,梁宏在局里主管刑侦。
这时候,最重要的证据,现场死者手上夹着头发丝的幻灯片还没送过来,这张照片在第二个胶卷中,学校冲印房里的显影液没有了,新配置的显影液要放置1小时才有效。梁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派出专车守在普济大学照片冲印房,陈眼镜今天也过得很憋屈,几个公安随时站在身边,软硬兼施地催促着,抱怨的话也不敢说。
汇报时间到了,李刚出场之前,王秘书叮嘱李刚:
“汇报速度放慢一点,等幻灯片来了,立刻补上。”
李刚理了理头发,深吸了一口气,从报告厅的侧门来到主席台上的汇报席。
他目光扫视了一下台下,报告厅座无虚席,连走道上都站满了师生。
“下面都是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李刚赶忙自我做心理建设,他知道上午的表现受到梁宏的认可,现在绝对是自己事业关键一步,他必须把握好机会。
“大家好,我是普崎市公安局的刑侦人员李刚,我向各位介绍1980年5月5日-5月6日,发生在普济大学的两宗死亡案件。”
他按了一下幻灯机的切换键,投影屏幕上出现了第一张幻灯片的影像:
屏幕上显示两张照片,左边是林秀英死亡现场照片,右边是一位30岁左右的女性标准照。
“今天早上6点35分,我局接到普济大学校保卫处报警电话,报警内容为校园科华路发现一具女尸……,经过我方和校方有关单位确认死者为普济大学附属幼儿园老师——林秀英,32岁。死亡时间初步判断为昨天5月5日23点30分—今天5月6日凌晨0点30分。”
李刚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这张照片重点展示了林秀英死于多次钝器击打,死于他杀。
李刚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这一张幻灯片上有八张死者手部的照片。
“我们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一根有发囊的头发丝。”对着这张有八张照片的画面讲解,他故意没有具体说头发是发现在死者右手虎口皮肤褶皱里。因为这张关键照片还没有送到,就笼统说了头发丝是在死者身上发现的。
李刚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继续讲解:
“检测报告显示头发丝是来自年龄在38-42岁的男性,我们对普济大学年龄38-42岁的男性,共有212人进行筛查。我们一共组建了25个筛查调查组,每组三名成员,校方人员一名,领队;护士一名,毛发取样;公安一名,询问。”
“在执行校办公楼人员排查时,在13点26分发生了叶泉坠楼身亡。”
李刚按动幻灯机切换键,屏幕上出现了叶泉正面标准照和叶泉坠楼的现场照片。
这时,会场里不满的情绪弥漫开来,这样讲解的顺序,仿佛是在暗示调查导致了叶泉坠楼。
这张照片出现时,坐在第一排的齐康,身体往椅子扶手上倾斜,墨镜下眼角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用手扶了扶墨镜。
李刚注意到会场气氛的变化,马上把幻灯片切换到下一张,照片上显示了三人的笔录照片,和调查组三个人的身份简介。
校方:李根伟校办秘书
医院:李慧蓉市一医院护士
公安局:梁燕市公安局民警
“根据这一组三名调查人员的笔录,证实叶泉系自杀,叶泉于本日13点26分,从诚挚楼505室阳台跳楼身亡。这三名调查员,也是目击者证实,叶泉跳楼之前和调查组成员没有言语交流,没有肢体接触,调查组刚进入505室,叶泉就从阳台跳下。这三名证人同时在场,同时目睹叶泉坠落的过程,可以互相佐证。”李刚继续介绍:
“随后从死者叶泉身上取下头发,进行检验。据检测报告,叶泉的头发和在林秀英尸体上发现的头发进行比对,两个样本来自同一个人。”
李刚把幻灯片切换到两份检测报告。
介绍到这里,似乎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叶泉杀害了林秀英,在调查组到来之时,畏罪自杀。
李刚看到会场里平静了,在座的人似乎对调查没有质疑。
这时会场传出一个声音,齐康在对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耳语后,这个工作人员对台上李刚说。
“请回放一下林秀英死者身上毛发的照片。”
“嗯……”
这问题直接命中了这个汇报材料的致命缺陷,要有这样的证据才能把林秀英身上的毛发和叶泉联系起来。
“好的,这里我们马上补充一张照片。”李刚一边说,一边往讲台的侧门看了一下,一个工作人员手上挥舞着一张幻灯片,李刚招手让那人上台来。
于是拿着幻灯片的工作人员匆匆走上讲台,报告厅讲台上的木地板被这位工作人员踩得“咚咚”直响,他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
全场人都屏住呼吸,他在报告厅所有人注视下,把片盒取出来,再把幻灯片放进去,手脚不是很麻利,折腾了好一会,操作的声音被话筒发大了,坚硬的声响使得报告厅气氛很紧张。
其间,他凑近小声问李刚,新加的幻灯片排放在第几张。表情本是小心翼翼,可台下看起来鬼鬼祟祟,气氛从紧张变得诡异起来。
“搞什么?”
“这时候搞补充材料。”
师生里互相议论开来。
“哼 哼。”李刚清理了一下喉咙,话筒发出两声啸叫,又引发了台下的骚动。
“下面我向大家展示一张很重要的证据,这是在死者林秀英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皮肤褶皱里一根有毛发的照片。”
“请大家看!”
李刚转头用手指着屏幕,眼神僵住了,大屏幕上的确显示了一张右手掌的特写,但是在手掌拇指和食指间没有李刚所说的毛发。
此时台下嘘声四起。
“快来,调一下。”李刚对台侧喊着,声音有些颤抖,明显有一些慌乱了。
小李,刚才更换幻灯片的人,公安局技术员,又匆忙上台来,左右旋转了幻灯机镜头的焦距。
“焦距是对的。”
屏幕上仍然显示没有李刚说的头发丝。
“怎么回事?”李刚此时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我也不知道。”小李。
“再调一下,再调一下。”李刚紧张催促道。
李刚忘了自己距离话题很近,喇叭里把他有些颤抖的话音放大了很多倍。
“调什么,再调能调出什么?”台下有人说。
“就是,搞什么哦。”台下继续传出师生不满的声音。
小李又重新装了一次片盒,重启了幻灯机,又对了焦距,死者林秀英手掌的特写照片,依然没有李刚所说头发丝影像。
李刚擦擦头上的汗,用指示棒指着画面中手掌虎口的位置,
“请大家仔细看,在这里、看这里……可以隐约看到一根……”
“够了!”坐在第二排的校方团队一侧的一位女教师,成玉,生物学部委员,她站起来率先发声。
“这简直是罗织罪名!”旁边物理系曹小刚学部委员。
“你们这是整黑材料。”海洋系学部委员吴真真。
“先要人低头认罪?”第三排图江海教授站起来。
“你们公安局又要来搞运动了吗?又来打倒反对学术权威?”又有几个老师站了起来。
这些老师们的呵斥,引发了台下老师们的群体伤痕记忆,学校的老师们,对几年前时常发生的批斗会记忆犹新,现在大学老师很多人都是几年前被批斗的对象,很多人都有一部亲身经历的血泪史,可以说痛彻心扉。
整个会场,炸了,彻底炸了!指责起哄谴责辱骂,一浪高过一浪。
公安局捅了个大娄子!
在场地方上个单位的人,也不知所措,不敢吱声,生怕再火上浇油。
从指责到谩骂,局势愈演愈烈。
这时戴墨镜的老人,举手轻轻摇了两下,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校方阵列前排十几个学部委员先安静下来,后面的其他师生也逐渐安静了。
“林和祥。 ”齐康点了普济大学校长的名字。
齐康声音不大,却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齐老,我在。”林和祥就在齐康身边坐着,齐康保持着坐姿,没有转头看林校长。
“17年前,我把国家最好的数学人才,放到你们学校,今天,你们对得起科学院吗?对得起国家吗?”齐康。
林和祥低头没有说话。
“我就问一下,林校长,叶泉委员的追悼会什么时候开?学校什么意见?如果学校不办,那我们科学院和在校学部委员们来办。”齐康。
齐康的意思,叶泉的事定调了。
齐康为国家科学院的院长,科学院学部委员1993年后改称院士,学部委员级别对应副部级,是国家学术领域最高称号,大部分学部委员在大学工作,接受国家科学院管理,是否有学部委员以及学部委员的数量是大学实力的重要指标,学部委员背后有国家支持和巨大的科研经费,从大学到地方对学部委员都礼遇有加,像是菩萨一样供着。
林校长也希望叶泉的事能够正面收场,有了齐康的支持,林和祥当即回答,
“学校马上成立叶泉治丧委员会。”
普崎市和本省的领导也表示对叶泉的哀悼之意。地方上肯定要示好科学院,别说普崎市,就是省上都不可能去得罪这十几个学部委员,市公安局立即当场妥妥被出卖了,公安局自己捅的娄子,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啪啪的,不冤。
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的幻灯机已经撤掉了,会议就这么散了。
“铛铛铛铛铛铛。”钟声响起,和大多数历史悠久的学校一样,普济大学保持了敲钟的传统。
悠扬的钟声在校园里回荡着,燕子心情也舒缓了,燕子莫名地对这个敲钟人有了些遐想,这个敲钟人才是学校幕后的主宰。燕子没再想叶泉的事了,欣赏起校园里芙蓉湖的夜景,月亮映照在平静的湖面,惬意舒坦。此时,她对公安局捅的大娄子,还一无所知。
月亮钻入云朵里,燕子沿着湖边的小径来到芙蓉四宿舍楼,这是一个3楼红砖房,一层檐廊对着诚挚楼,其中一间宿舍窗户边上挂了一个牌子“小卖部”,里面货架上堆放了洗脸盆、搪瓷餐具、学习用具等。
她惊喜地发现,这个小卖部居然有她非常爱吃的牛奶冰棒。
“来一根冰棍,牛奶味的。”
小卖部售货员是一个50来岁的老头,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帽檐上绣着“黄山旅游”,这样的打扮很特别。
“5分钱。”售货员老头从蓝色的木质保温箱里拿出一根冰棍。
燕子接过冰棒,坐在小卖部窗口外檐廊下一张木条凳上,靠在墙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冰,然后闭着眼睛,享受着。
“没错,是这个味儿,真是美味呀。”燕子的味蕾确认着,她舒适安逸的表情,一点想象不到她今天目睹了一个人坠楼死亡。
在公安局落荒而逃时,燕子却发现了一个宝藏,心里偷着乐开了花。普崎市第一冰糕厂生产添加了上海大白兔奶糖的冰糕,平日里很难买到,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畅快痛吃,燕子开心得不得了。
“今天对面楼的事你怎么看?几十年了,可是头一回见,两条人命啊。”大爷试图搭讪。
燕子对着大爷摇摇头。
“全学校都在说这事,你好像不太关心。”大爷。
“不想。”燕子又咬了一口冰。
“铛铛铛铛铛铛。”校园钟声又响了。
“大爷,这几点了?”
“十一点。”
“哟,这么晚了吗?”燕子吃惊地问大爷。
“没错,一分钟都不差。”
“大爷,你这里每天都有吗?就是这种冰棒。”
“每天都有。现在学校地位不像以前,要什么就给什么。”
“大爷,我改天还来。”
燕子想起公安局在这里开会呢,匆忙赶回报告厅,人倒是有一些,公安局的人却一个不见了,燕子错过了普崎市公安局的名场面。
“我就是说,我这个临时工,没人在意。”燕子自我安慰走向停放自行车的车棚,找到自己的座驾,旁边还停了一辆,也是派出所的车。
燕子正好奇,谁这么晚还没走,燕子听到一声似乎带有点哭泣的叹息。
“哎!?”
她四周看了一下,在黑暗里,车棚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一段矮墙上,燕子走近,那个人影是李刚。
“嘿,你怎么还不走?”燕子。
“怎么了?这么萎。”燕子发现李刚有些反常,和上午自信满满很不一样。
“哎!”李刚继续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到底咋回事?”燕子。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李刚弯着腰,耷拉着头。
“怎么?发生什么了?”燕子。
李刚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你汇报时候,难道幻灯机炸了?”燕子有些调侃。
“哼。”李刚苦笑了一声、
“不是幻灯机炸了,是会场炸了。”
“还我搞炸的。”
“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好好地。”燕子问。
燕子在父母的关照下成长,年纪刚18岁,派出所一临时片警,她根本不明白李刚现在的心情,这样一个重大失误,而且牵扯面广,李刚职业生涯不说还有没有前途,他还可能面临更严重的处罚,事业心很强的李刚,像是忽然被打断了腿,给不给治疗,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早上还想着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机会,能够再立一功,结果……。”李刚开始自责。
“有些事情过于顺利,必出蹊跷……是我过于急于求成,我深刻检讨”李刚自言自语。
李刚自言自语唠叨,完全没了往日的傲气,意志被摧垮了,像个祥林嫂一样。
“这可不像你啊,起来先回家吧,明天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乖啊!”燕子哄着李刚。
好说歹说,李刚站了起来,和燕子一起推着自行车出了普济大学,燕子陪李刚从学校回公安局宿舍,在路上,李刚把汇报会上出的事给燕子讲了,燕子才了解到,仅仅就因为那张照片,整个事件发展方向给颠倒了,而且老爸也脱不了关系。
燕子和李刚分别后,回到家快12点了,燕子妈看到燕子回来,眼神非常惊慌,
“总算回来一个,没事吗?”燕子妈。
燕子妈在公安局大院里,已经大致听说下午发生的事情。
“没事。”燕子。
“你爸呢?”
“爸怎么了?”
燕子妈摇摇头,忧虑地看着窗外,两母女都沉默了,燕子和妈妈坐在客厅里,一小时后,梁宏才回来。
“你们怎么还不睡。”梁宏。
“回来了,回来就好。”梁宏妈妈迎上来说,感觉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人能够回家过夜,她就放心了。
“妈担心你,我觉得算不了什么大事,再大有人命大?办案就办案,为啥搞一出案情汇报?这个事,就是公安局自找的。”燕子说。
梁宏听到燕子说这话,现在想这丫头说得在理。叶泉跳楼死亡,当时学校舆论是归罪到调查组,面对压力,局里为了掌握主动,提出开一个案情说明会。哪知道一张照片出了问题,造成连续塌方,这谁都没想到的。
这事省里、市里都受到影响,市公安局连夜开会讨论了处理意见,并上报:
梁宏调离一线岗位,
刑警三支队单位取消,人员暂归温岭派出所管理,
市公安局不再负责调查林秀英案件和叶泉案件。
公安局技术科对照片给出了技术鉴定:
对关键证据,那张本应该出现头发丝的照片,做了以下分析。
没有头发丝影像有以下可能
1:对焦不准
2:曝光时头发丝被空气扰动
3:摄影师按动快门,相机发生抖动
4:底片冲洗,定影,显影过程不精细
5:底片制作成幻灯片时对焦不准确
现场勘察不严谨。
“现场勘察不严谨。”暗指的意义就多了,可以追责。
深夜,燕子起身,看到父亲还站在客厅窗户边上,双手揣在怀里。
“爸,这点了,站在这里构思什么宏图大略?”燕子不合时宜的开起了老爸的玩笑。
“嗯……”梁宏,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梁宏这时很需要一个安慰,哪怕是和燕子说几句话,但在燕子眼里,今天发生的事就不是多大的事。
“没事就睡去吧。”燕子淡淡说了,转身回了屋,梁宏望着燕子紧闭的房门,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对着窗外的黑夜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