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封岳和老吴自然松了口气,可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少年愁眉苦脸地来了句:“这倒也是。如今家里的模样让太爷瞧见了必然不肯安心离去。为人子女的,是该考虑周全些。”
外头风言风语的,不管好赖话倒是被纪南星全听去了。只是变卖祖产确有其事,纪封岳有心想解释几句也是无从下口。早先心中就憋着的一口气此刻更是郁闷难舒,偏偏又不能和这初来乍到的小辈计较,最后只得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老吴带着人尽快从他眼前消失:“南星长途跋涉,赶紧让他们下去休息吧。”
纪封岳其人性情如何一概不知,可是在待人的吃食和住处这等表面功夫上却是找不出任人置喙的地方。
即便舍去了西院的暮春堡,纪家的势力仍是不容小觑。兜兜转转地走了许久,竟然还没有到纪封岳给他们安排的院子。
老吴在前方步履匆匆地带路,像是打算敷衍纪南星和林伯几句急着去办其他的事情。但路过一些偏院角门的时候也不忘了一一介绍,这处通向哪里,穿过那处又可以去到哪里。
终于在林伯双脚有些泛酸的时候老吴停下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沉甸甸的东西。借着月色不难看清,他手里约莫有十几把大小不一的钥匙。老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东西递到了纪南星的手上:“南星少爷,这处院子是老爷特意为你们腾出来的,钥匙都在这里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体力自然是不能和纪南星相比。瞧着对方喘着粗气,一副为难的样子,纪南星很是体贴地用下巴指了指来时的路:“老吴你有事情就先忙,这边我和林伯自己安置妥当就可以。”
老吴这才搓了搓手,应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这个大爷还挺大方。”纪南星掂掂手中的一把钥匙,分量可真是不轻,砸在手心上的感觉都是闷闷的。
他对纪家的大院套小院不感兴趣,只是在进门的时候才顺带着掠过一眼。完完全全的中式建筑风格,和他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林伯,把门带上。”
林伯紧跟着纪南星关好了门,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屋里的一张红木方桌上,斟酌着开口:“少爷,您怎么没有?”
想起荒山上的所见,纪南星的眼眸中存了一丝说笑不是笑的意味。林伯走出一身热汗的感觉荡然无存,只听少年声音极低,像是在用气音喃喃自语,可是入耳的每一个字又都很清晰:“也没有什么,改主意了。”
林伯不知该说什么来缓和一下眼下的气氛,他知道,纪南星今天回了纪家却兴致不高,甚至还有些糟糕透顶。
“报纸呢?”
什么报纸,林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纪南星最爱看的书都被留在了海城,只挑拣了几本重要的随身带着,他们又怎么可能带报纸那种东西占地方?
纪南星曲起指节,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易以灯拿来的报纸啊,你不会已经扔了吧?”纪南星开始头疼,林伯果然还是老了,白天的事情,现在就不记得了。
“哦哦,在这里呢。”林伯怎么敢扔。今天白日里纪南星因为那个叫易以灯的小子和自己生气的事情历历在目,鬼使神差的,他就把东西留下了,还保存得极好。
屋里亮起了灯,纪南星像是一个老学究一样地靠在椅背上,用他那两只骨节分明的双手一下一下地翻动着报纸。神色淡淡的,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老吴并没有走远,亲眼见着纪南星的院子里亮起了灯才往纪封岳那边赶:“老爷,人送到了。”
纪封岳用掌根揉着突突跳个没完的额头,闻言头也没抬:“那孩子,没再问什么吧?”
老吴摇摇头。不管纪南星心里是什么想法,可以目前的情况也犯不着和他个下人为难。
“没有就好。”纪封岳长舒一口气,朝着老吴招手:“你去查查,纪南星他,真的是从海城过来的?”
“老爷您是怀疑……”
老吴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纪封岳截住了话头:“现在说什么都言之尚早,你尽管去查就是。”
老吴心思深,一番话下来就把纪封岳的疑虑猜了个**不离十,适时地换了个话题:“老爷今天不早了,还是早些睡吧。凡事还是要细水长流,急不得。”
那边老吴扶着纪封岳回了屋。
而无言坐在桌边的林伯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少爷,这对眼睛不好,不如明日起来再看吧。”
手里关于纪家的文字已经全部过了一遍,纪南星不过是在看其余的版面,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此来看看广原城中还有什么样的稀罕事件。听了这话,干脆将报纸放回桌上,嘴角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是光亮对眼睛不好,还是报纸对眼睛不好?”
林伯噎住,只能硬着头皮答话:“夜深了看那些东西费眼也费心思,左右不会长腿跑了,明天再看也是一样。”
“你啊,就是成见太深。”只见纪南星的食指和中指并起,从报纸的夹层里夹出一张纸条来:“这个易以灯,可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
被人莫名其妙夸了一通还蒙在鼓里的易以灯打了个喷嚏,想着自己身上泛起的阵阵寒意,干脆加快了换衣的速度,一股脑钻进了被子里:“阴风入体,以后再也不陪人去墓地了。”
其实易以灯是想拒绝的,可架不住从海城来的纪姓少爷人帅脾气好,出手还大方,易以灯倒戈倒得自己都猝不及防。
“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面前的男孩留着寸头,火气旺盛到大半夜里上半身都是赤.裸着的。男孩边说边舀了一勺凑到他的嘴边,是打算亲自上阵喂他了。
易以灯觉得面前的人露腿露胳膊是故意挑衅自己的,没上山吹冷风前他身子不知道比这个十几岁的小家伙强上多少倍:“方小六,你能不能把你的衣裳套上件。”
方小六是个直肠子,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小易哥,我不觉得冷啊。”
易以灯气了个倒仰:“我觉得,我觉得你冷成不?赶紧穿衣服去,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哦。”方小六是被易以灯捡回来的小孩,向来乖顺,基本上是达到了让他往东他就绝不往西的境界:“小易哥,你是不是被山上什么不干净的撞到了?我还没见你大夏天的冷成过这个样子。”
不干净的东西?那倒没有,他是被那位少爷鬼气森森的一句话给吓到的。不过仔细想想的话,倒也不是,白天淋雨,晚上又被山风吹个没完,病这不痛不痒的一场再正常不过了。
见易以灯沉默,方小六认为自己说中了,不免开始忧虑起新的问题来:“那要是这样,姜汤可就不管用了。赶明儿,我是不是得去给你找个高人瞧瞧。”
“怪力乱神。”易以灯气不打一处来,这回彻底躺平不看方小六了:“你哥我就是那个高人。”
因为这话,方小六背对着易以灯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一勾,再也不提这事了。
不过想让这个话痨住嘴,易以灯显然是低估了方小六的实力。只见他套了一件浆洗得看不出原色的衣裳,又不请自来地坐在了床边:“小易哥,你明天还去卖报吗?”
易以灯把自己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精神有些困倦,低低地道了一句:“去啊,不去你养我?”他都不知道,方小六的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一天天的精力都用在说废话上了。
方小六很不喜欢易以灯用待小孩子的口吻和他说话,扁了扁嘴,不过语调依旧是上扬的:“那也不是不行。”
易以灯眼皮沉沉的,但是这场拉锯战显然还没有结束,他强打起精神:“行什么行,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以前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是不了了之。否则,易以灯不会到此刻还在重复相似的话。
“小易哥,我都十六岁了。”
是啊,方小六已经十六岁了。确实不能再把他当作以前那个吃东西都会把身上吃得脏兮兮的小孩了。
易以灯心里坚持的东西好像裂了个口子。他的眼眶不知怎的就有点湿润,脑海里闪现的全是以前的事情,可心上却是暖暖的。他拉了拉被子,将整个人裹得更加严实,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想去就去。但说好了,别一直跟着我。”
撂下这句话,身子不大舒服的易以灯几乎是昏睡过去的。他不知道方小六在他入睡后用不大不小的力道给他揉过微烫的额头,也不知道方小六激动到天光微亮的时候才堪堪睡着。
第二日晨光透过窗户照在易以灯的脸上,把外面街道上真实却又显得迷离的喧嚣送入了他的耳边。就和以往数不清的那些早晨一样,易以灯眼皮一睁,立马把衣裳和鞋袜穿戴整齐。
他奔到门边,正欲夺门而出的时候,才想到了昨晚自己答应过方小六什么。诶,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
易以灯沉着脸一把掀开了方小六的被子,清晨的冷气和凌厉的动作让沉浸在浅浅的睡梦中的方小六打了个激灵:“小,小易哥,怎么了?”
“你还去不去?”方小六的话啊,也只是听听就算了。他敢确定,三个数都数不出来,方小六就会发出痛苦的一声仰天长啸,然后重重地砸回他的床板。易以灯开始自嘲地想,傻子才会信他的话。
对于一手带大的方小六,易以灯很笃定自己的想法。可方小六这回却不知道从哪里打了一身的鸡血,即便眼神空洞,动作却像一条泥鳅一样滑溜地下床穿衣。
最后照猫画虎地学人戴了一顶报童帽,在他面前乖乖站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易以灯觉得是他亲手为自己戴上了一顶名为傻子的帽子。
“小易哥,你走啊。”在前面健步如飞,甚至还蹦蹦跳跳的方小六一回头见易以灯落了自己好几步,还特意折回来拉他:“不会是病还没好吧?”不应该啊,他昨天给小易哥揉了好久的脑袋,揉到手都发酸了,出了那一身的汗早该好了。
易以灯摇了摇头,他只是好奇去报社的路,方小六怎么做到这么驾轻就熟的?他皱皱眉头:“方小六,你是不是跟踪我?”
方小六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笑得没心没肺:“话别这么说啊。我就是护送你过去,顺便熟悉一下路线而已。”
他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用到了护送两个字。对了,方小六刚刚还说什么了?如果自己没有听错的话,他还说要熟悉路线。
易以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子承父业”这个词。当然了,他和方小六的情况严谨一些应该算是“弟承兄业”?
红日报社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忙碌,而是围在了最里侧的那个角落边上,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但显然都不敢放出声音来。
易以灯认得出来,那个位置是主编刘玟君平时整理资料办公的地方。
刘玟君名为主编,但实际上也是这家报社的筹办人之一。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琐碎到排版这样的问题他几乎都要过问一遍。亲力亲为到不过才四十岁出头,白发就比同龄人多了好多,看上去跟个小老头似的。
但是做事尤其认真严苛,他的笔下又一直致力于针砭时弊,写出的文章不是空洞洞的大道理,也不是为了奉承某一方而存在。为此,易以灯对刘玟君的印象还算不错。
这个场面,说不好奇自然是假的。易以灯挤到了人群里:“里面是怎么了?”
报社里并不需要卖报的这一种职务,但架不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易以灯有他的一套法子,刘玟君又对他颇有好感,常常在众人面前提及他的名字。一来二去,易以灯也就和报社里的人都混熟了。原先个别怀有偏见的在几次言谈间也悄然改变了态度。
“纪家少爷来了,在里面和主编聊几句。”回他的宋琳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平时从报社里赚的钱无论多少全搭在了化妆品里,还没靠近就是一股熏人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那股不自然的味道直呛得易以灯想原地连退好几步,可是身前身后全是密不透风的人墙,也只好忍下来,低低地哦了一声。
纪南星动作还真挺快的,他留张字条也不过是为了提句醒,信不信,信几分完全是随缘。可昨天才进了纪家,今天又这样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报社里,倒是易以灯的意料之外。
宋琳细心描出的秀眉一挑:“你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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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