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坐在那不勒斯一家餐厅里,看见门口的人款款向他走来。
“你就是深渊的继位者?”
女人的双眼似乎带了诅咒,似笑非笑看着他。
空点头,示意一旁的侍者取走女人的大衣,女人很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空开门见山:“事到如今才来那不勒斯,是终于死心找不到他们,所以来找深渊,试图挽回一点损失么?”
仆人从桌上拿起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嘴边一抿,重又放回桌上,重复空的话:“找不到他们?当然不。”
仆人交叠双臂,倚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着空:“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在那不勒斯执行任务期间被枪击所杀。这件事,我想深渊总应该给愚人众一个交代。”
“至于深渊公主,你的妹妹,在同第六席接触后便不知去向,鉴于那不勒斯毕竟是你们深渊的地盘,这件事还是归结于你们的内部私事。”
空笑了:“愚人众颠倒黑白的本领,倒是一流。”
侍者送来最后一份甜点,仆人点头对他道:“你去忙其他的事吧,这里不需要人。”
侍者收到指令便出门离开,离开前关上的包间的门。
一扇门,隔绝了外界蠢蠢欲动的视线。
仆人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空不动声色:“怎么?愚人众第四席,居然也会厌烦黑手党的规矩?”
仆人说:“听你这么说,你倒是深渊的坚定拥护者。那自从你的妹妹离开后,你就没有一个瞬间的懊悔?”
不懊悔,那是不可能的。
空垂眼,去看透亮的金丝茶杯。一滴蒸馏水从杯壁滑下,打碎了茶水中倒映的,他的身影。
是他亲手逼走了自己的妹妹。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仆人很满意空的暂时沉默,正当她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包间外传来敲门声。
仆人在敲门声中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愚人众本来就不曾打算从深渊这里拿到什么好处,只是一次普通的震慑罢了。”
她取回自己的大衣,简单披到身上,走到门边,手放到门杆上,又回头补充说:“凭你的本事,应该不会找不到他们吧。你们兄妹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感兴趣,但至少你在她离开后,也算是做了些身为兄长该做的事。”
空同样起身,以沉默回应,目送仆人离开。
仆人离开餐厅后,空捏了捏眉心,对敲门的属下说:“有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是荧离开之前用麻醉枪袭击的那个人。荧和散兵离开那不勒斯后,他被姗姗来迟的几个同僚拍醒。
中了麻醉枪的人还在迷糊:“你们都被荧小姐杀了吗?”
同僚们好气又好笑,有人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问:“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荧小姐的?她去哪了?”
空在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找了很多天,才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的妹妹再一次离开了他。
空这个时候才停下来,他试着去想关于荧的一切。
他想,十二年前,孤儿院被愚人众收编的时候,荧离开他是替他考虑,她以自己为筹码,为他争取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身为荧的兄长,他不可能不知道荧的用意,但当时他满心都是痛苦,他不能接受妹妹为了自己成为愚人众的棋子,他痛恨自己无知无能,于是愤而出走,来到国境另一侧的那不勒斯,加入当地的黑手党深渊。
荧离开他,是为了他。
而他离开荧,是出于自卑。
部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空听见部下汇报:
“您猜的没错,荧小姐嫁到威尼斯的朋友,她的丈夫正是愚人众第六席的下属。现在他们就在隔壁房间,您可以同他们问话。”
空说:“这么巧?是和仆人一起来的?”
部下回答:“不是,他们来那不勒斯,是为了度蜜月。”
空推开另一扇门,一个略带紧张的女孩回头,正好对上空的视线,她起身,紧张地靠近他,被她的丈夫拦下。
“不好意思,她太担心她的朋友了……”女孩的丈夫说。
空上下打量这个与荧年龄相似的女孩,听到女孩问:“你就是荧的哥哥吗?我……抱歉,我来到那不勒斯,却突然得知她已经离开了,我直觉她遇到了什么事,幸好有好心人告诉我她的哥哥在这里,我没有办法,只能过来冒昧地打扰你。”
空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和女孩的丈夫对视一眼,那个男人脸上有冷汗,嘴唇发白,相比起他的妻子,他才像是最紧张的那一个。
他没有告诉过他的妻子,他是愚人众成员的事情。
空从那个男人的表情里解读出来了。
并且,他希望空能够替他保密……虽然,在他过分不安的表情里,表现出他根本没对这位深渊的继任者抱什么期望。
空没有搭理那个男人,直接将他无视过去。毕竟荧再次见到散兵,就是参加他的婚礼。
空不用脑子也能大致还原。
荧加入深渊后,重新回到校园的那段时间,散兵肯定带了他的下属,在荧不知道的前提下,背地里暗自去学校看望过她。
至于散兵下属和荧的朋友恋爱与结婚,看这夫妻二人的相处,应当的确是出于真心实意。这出乎了散兵的意料,但他同样也利用了这场意料之外的婚姻,在他们的婚礼上,他终于获得了与荧接触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消空对这个男人的不满。
“你怎么知道荧已经离开了那不勒斯?”空一下就抓住女孩话里的关键词,他问道。
女孩理所当然地回答:“她给我留言了,说要回学校写论文。我了解荧,这一定是借口,哪有教授这么变态,假期都要学生加班。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只能觉得是你们兄妹两个吵架了,把荧气走了。”
空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能有留学资格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公式代错了,但是结果全对吗。
空说:“是啊,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说,与其在这里受气,还不如回学校,她说比起那不勒斯的生活,她更喜欢在学校写论文。”
空的声音断了一下。无论他想不想承认,刚才说的这一席话,的确就是荧的真实想法。
“这样啊……”女孩喃喃,她自己不担心了,转过头来立即安慰空,“你也别太伤心了,兄妹两个,吵架没有不能和好的,你多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一下,她会原谅你的。”
空笑着点头,像是听进去了,他替这对夫妻结了帐,送二人离开。
女孩还在说:“我跟你说啊,荧现在真的很厉害,她的论文没一个教授不喜欢,你可要好好对她,到时候荧一旦申硕申博,别说你是在故乡生活,就是我这个和她一个学校的,都不一定能见她一面。”
女孩背后,是她的丈夫充满感激的眼神,空再次无视。
望着夫妻二人的背影,空想,至少,那个女孩说的有一句话他必须考虑。
他需要站在她的角度。
他知道,也许荧会放弃深渊,但她绝对不会放弃她的学业,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申请转学,但至少他知道,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的妹妹还坐在书桌前,平平安安地敲下一个字符。
至于深渊,不回来,便就不回来了。
让他最没想到的,其实是散兵,他没想到的是,散兵居然舍得抛下在愚人众的地位、权力,舍弃所有,和荧一起离开了黑手党的世界。
但他又好像并不意外散兵的决定。
他记得,最初愚人众从孤儿院带走荧,就是因为散兵锋芒太过锐利,愚人众控制不住,所以寄希望于一个小小的女孩,希望她能作为愚人众的代理人,成为将散兵牵制住的棋子。
但后来,事情的走向却超乎所有人预想,没人想到,看起来对荧漠不关心的散兵,居然逐渐对她萌生了那种不可告人的心思。
而多年以来,在散兵的阻拦下,荧也始终没有加入愚人众,愚人众不仅没有成功控制散兵,甚至荧对于散兵的影响也越来越大,最后愚人众高层不得不从中阻拦,将荧送到国外读书。
餐厅门口的铃铛叮铃一响,女孩和她的丈夫消失在门外。
铃铛响起的同时,空站在窗边,居高临下,俯瞰那不勒斯的街道,在他的视线里,游人如织,行色匆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琐碎。
“走吧,”他对部下说,“回去,今天愚人众到访这件事,还有一些耳目要处理。”
他的手机同步一振,是一条匿名发来的邮件,邮件写道,小姐回到了原本的学校,似乎要申请到其他国家交流。
他在荧的手机里,依然安装了定位软件,有人定势思维,还在对荧进行监视。
但如果不是他当时在荧手机里安装了监听,也许他们兄妹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一连串的事件,从爆炸,到得知散兵在爆炸中诈死,再到荧被散兵囚禁,一串串事件接连向他袭来,猝不及防。而他作为始作俑者,最后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妹妹遭受侵害之后,将她从那里带走。
走到街上,空突然对部下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他身边脚步声逐渐零落,而他站在漫长的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人来人往,也终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荧回到他身边之后呢?他对她就足够问心无愧了吗?
空手机的振动一直不停,位置信息变动的提示,一条条传来。
他自以为大度,一边对她说她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放她出去读书,一边却又明知散兵是她不可触碰的过去,还逼迫她亲手了结散兵。
伪善之人。
他简短地评价他自己。
也许在那个他接到情报,说愚人众第六席和他的妹妹来到那不勒斯,在他精心设计的那个雨夜,他同荧猝不及防突然重逢,在那一刻起,他就被深渊侵占了大脑,他利用了他阔别已久的血亲,就注定了他会和她永远分离。
但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在他踏入深渊的那一刻起,他就早早地抛弃了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
空闭上眼,深呼吸,他点开邮件。
如果说他还能再为她做什么的话,他最后能做的,就是尊重她做出的最终选择。
“任务结束,不必再监视荧了。”他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关于她的最后一道指令。
海声依旧,鸣鸟远翔。
那不勒斯的夏日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