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来到二楼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轻柔的音乐声。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妈,我进来了。”冉晴推开房门。
屋内窗帘紧闭,只开了一盏壁灯,昏暗得让人分不清黑夜白昼。对着门的奶白色沙发里陷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虽上了点年纪,但保养得十分好,一看便是不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人。
“你回来啦?”沙发里的女人声音有点沙哑。
“嗯。”冉晴把水果盘放到桌上,叹了口气:“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不吃,没胃口。”冉婉悦把头偏到一边不看她。
“酒喝多了当然没胃口。”冉晴拿起桌上的红酒瓶,看着里面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液体。
冉晴放下酒瓶,走到冉婉悦身边坐下,“妈,四年了,你再怎么折腾自己我爸他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到老的,他说等他退了休就找个海岛,我们一起养老,再也不用理别人的闲言碎语,那时我就是他唯一的妻子。”冉婉悦大概是因为一天没有开口说话,再加上酒精的烧灼,说话时声音好像刀片刮着喉咙,破碎的让人听着都疼。
“妈,你喝醉了,去洗把脸吧。”冉晴站起身想要拉冉婉悦起来。
冉婉悦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没喝醉!你爸爸就是说过这些!”
冉晴叹了口气:“好好,我知道,我爸说过。”
“我知道你恨你爸爸,你也恨我……可是你爸爸真的是没有办法啊!他也想跟我结婚的……你爸爸他……”冉婉悦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着。
冉晴有点烦躁的皱了皱眉:“妈,这话我们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就别再提了。”
“为什么不再提?!你就是恨我们对不对?你恨你爸爸,他走之前那两年你就对他很冷淡了……可是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爸爸啊!你怎么可以让他那么寒心……他也有他的无奈啊……”
冉晴终于有点崩不住情绪了:“什么无奈?不就是舍不得钱的无奈吗?!妈,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爱你,他早就娶你了!他早就放弃一切跟你结婚了!他要是真那么爱你,就不会让你、让我,活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人!”
冉婉悦被深深的戳中了痛点,她开始咆哮:“不是的!不是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爸爸!亏你爸爸对你那么好!你真是个白眼狼!!!”她开始哭泣,哑掉的哭声像刀片刮在玻璃上一般,一点点折磨着冉晴的神经。
“我是为了谁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冉婉悦把脸埋在掌心抽泣:“要不是为了生下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冉晴看着她因哭泣而抖动的肩膀,心软了下来。她把手放在冉婉悦的肩上,轻轻安慰着。
可冉婉悦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冉晴:“我真希望当初没有生下你这个白眼狼!”
冉晴被她的眼神冷得一直寒到心底,她嘲讽的笑了下,看着冉婉悦说道:“我也是。至少我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冉婉悦被她的态度给激怒了,她开始怒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拿起放在旁边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朝门边扔去。
精致的骨瓷杯砸在木地板上,因为得到了缓冲并没有粉身碎骨,而是裂成三块大小不一的碎片,各奔东西的散落开来。
冉晴不欲再与她争执下去,她拿起桌上的酒瓶,再走到门口把那些瓷片捡起来,在冉婉悦的哭声中走出了房间。
冉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来到落地窗前,在窗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余晖中被染成深橘色的树影。房间的窗子大概是胡姐早上打扫时打开的,傍晚的微风拂动着半透明的纱帘,微凉的温度提醒着人们已是秋日。每年这个时节,这个家都是这个样子。
曾经冉晴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她以为自己跟其他孩子一样过着快乐而普通的生活。若真的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冉婉悦从不让她在外面提父亲的名字,而父亲也从没出席过任何冉晴幼儿园和学校的活动。冉婉悦对此的解释是害怕有人为了索财而绑架冉晴,因而冉晴也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觉得爸爸妈妈是在保护自己。这样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续到冉晴小学五年级。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孩子们开始对大人们传的八卦感兴趣,同学间会学着大人的模样讨论一些事情。某天课间,冉晴偶然从同学口中听说了新经区某公司老总的八卦,说那个老总娶了两个老婆,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跟两个老婆都生了孩子。小朋友们学着大人的口吻,对小老婆和私生子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懂得这件事里面的伦理道德,就已经在通过辱骂他人中取得乐趣。而这个八卦中提到的某公司的老总便是林建之。冉晴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她当着同学的面一个字都没说。回到家见到冉婉悦才大声哭了出来。冉婉悦以为她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紧张的不得了。结果冉晴抱着妈妈边哭边说爸爸在外面有小老婆了,原来爸爸不止有我们。冉婉悦犹豫良久,想着这件事瞒不了她一辈子,便告之了实情。冉晴当时震惊到不知所错,她从未想过自己幸福的家竟然是这样一种见不得人的存在。生活中透露出的小线索开始一点一滴的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展现在她面前。为什么她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随爸爸的姓,为什么爸爸平时一直跟她们生活在一起可每到重要的节日却总要‘出差’,为什么她学校的联络人填的是叔叔的名字......原来这一切早有暗示,只是她从未去想过。她怎么可能想得到,自己简简单单的生活竟是为别人所不耻的,甚至连她这个人的存在在很多人眼中都肮脏龌龊的。尽管冉婉悦一再的向她保证爸爸妈妈对她的爱是永远不会变的,但冉晴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甘愿做人情妇的母亲和“娶了两个老婆”的父亲。从那时开始冉晴和父母的关系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她在学校也开始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四年前的秋天林建之过世,深爱林建之的冉婉悦想要去送爱人最后一程。林建之的正室夫人陈爱萍虽然并不关心林建之在外面养的这个女人,但是作为要正式接手整个公司的人,她十分在意自己的面子,坚决不允许这种见不得光的女人跟她一起出现在正式场合。她预料到了冉婉悦会想去参加葬礼,因此在葬礼前就叫人传话过来,说只要她敢出席葬礼让林家颜面尽失,她就会派人对冉婉悦母女不利。顾及着冉晴的安危,冉婉悦最后自然是没能去参加葬礼。不仅是葬礼,连后来的忌日冉婉悦也被禁止去墓前祭拜。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冉婉悦最难过的日子,越临近忌日她的精神状况便越糟糕,几乎是终日以泪洗面,甚至需要靠酒精来度日,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平日里的冉婉悦并不是这个样子,她本身是个很温和的人,虽然林建之去世后的这几年她整日里一张哀怨脸靠思念度日,但毕竟是被娇养了十几年的女人,该有的优雅和气质还是保持着。只是这几年一直沉浸在自我悲伤的世界里,无暇顾及冉晴,冉晴这几年在外面遭受了什么她也没怎么过问过,才使得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
对于父亲的离世,冉晴当然是很难过的。抛开他没有跟母亲结婚这一点,林建之的确是个好父亲。冉晴儿时的记忆里充满了与父亲温馨的点点滴滴,父亲既给予了她很多关爱也为她提供了比大部分小孩都更优渥的生活条件,在冉晴得知自己父母真正的关系以前,她都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孩。可当她知道了自己和母亲的身份后,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八卦就成了把她推向痛苦深渊的一记记重锤。每当她听到人们毫无事实根据的任意编排她的父母,用最不堪入耳的语言去形容她和她的母亲时,心中的怒火都要将她焚尽,可她却只能选择默默忍受,不敢表露半分情绪。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可以容许那些人去这样说母亲和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她非要承受这些不可。一日日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她再也无法去相信母亲口中所说的父亲的无奈,逐渐对父亲生出了许多怨怼。彼时恰逢她叛逆期的到来,她时常故意顶撞父亲,给他脸色看,对父亲的不论管教还是示好全都视若无睹。冉晴对父亲的感情太复杂了,爱与恨的强烈对抗让她至今都不愿去想起父亲,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想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又不愿光明正大的承认她的存在的人。
冉晴不知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夕阳的最后一点血红正在被黑暗吞没。她动了动有点发麻的腿,正想要站起来时书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接起电话:“喂,于倩。”
“晴儿,你没在看书吧?”
“没。”
“那就好,我还怕打扰你呢。那什么,过两天就到十一假期了,你想好要干什么没?”
“我没什么想法,大概就在家看书吧。”冉晴揉了揉有点发胀的太阳穴。
于倩:“那赏我一天呗,咱俩去市区玩玩儿,市中心广场那边新开了一家电影院带IMAX的,咱俩去看看?”
“嗯...行吧,那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
“得嘞!”
冉晴放下电话,天已经全黑了。被黑暗吞没的感觉让她感到很平静,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世界末日,似乎也不错。沉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不用害怕被希望和光亮打扰,反而让人觉得安心。可是不知为什么,于倩的电话打断了她不断下沉的心,让她无端的生出一丝微弱的期待,不知道是对什么的期待。
第二天早上因为冉婉悦又在餐桌上发了一顿脾气,导致冉晴到学校的时候早读已经过去了一半。冉晴到了教室直接被请到走廊,跟其他迟到分子排成一排罚站。她从书包里掏出英语阅读材料,站在走廊默默读着。感觉到站在自己右边的人朝她这边偏了偏,突破了安全距离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冉晴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却不想撞上夏渝那双含笑的眸子。
“早啊!”夏渝热情的打着招呼,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丝毫没有为上课迟到而感到半分愧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冉晴真的很不想跟他说话,可昨天的实验课夏渝那么贴心的帮她,让她无法再坚持自己的冷漠。她微微勾了下嘴角,礼貌的对他点点头,用很小的声音对他说了句“早”,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冉晴个头不算太高,目测比夏渝矮了足足二十几公分。夏渝低头看着女孩单薄的肩膀,对她的保护欲愈发变得强烈。她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好像有一种魔力,让夏渝忍不住想要靠近。
就在夏渝想得出神的时候,英语老师秦秋言抱着一叠书从他面前路过。
“冉晴?又迟到啦?”她在冉晴身旁停下脚步,轻声细语的说道。
“秦老师。”冉晴抬起头望向她。
“上次发给你的那套听力题做的怎么样了?”
“不太好,错了两道,而且我看了答案还是不太理解。”冉晴略微皱了皱眉。
“错两道已经很好啦!那套听力是历年雅思里难度很高的一套,里面有些答案很有蒙蔽性。咱们的思维方式和西人本来就不太一样,当内容涉及到文化差异时这种问题就更容易显现出来,会引导我们选择他们认为是错误的答案。”秦老师轻轻拍了拍冉晴的肩膀,“我这两天又找了套很有意思的阅读材料,你跟我来办公室一下吧。”
冉晴犹豫了一下,透过教室跟走廊之间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在里面监督早读的班主任。
“没事儿,要是你们徐老师问起来我去跟她说。”秦老师眨了眨左眼,给了冉晴一个暗示。
年轻的秦秋言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按资历来讲是不应该教高二的。但她业务能力突出,当年是以师范学院第一名的成绩出来的,当老师之后她的示范课更是一直被学校立为标杆。学生之间传说这位秦老师以前也是个有希望上清华北大的超级学霸,但是为了男朋友留在了本地读书,男朋友想要创业资金不够,秦秋言就把自己的学费都给了他,自己跑去读了不要钱的师范学院,还一边上学一边帮助男朋友创业。
新经一中高中部的老师大多都是资历深厚上了年纪的老师,秦秋言在里面就显得格外不同。因为她为人开朗不教条,喜欢跟学生打成一片,所以同学们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年轻老师。
“报告秦老师!”罚站队伍里的一个小胖笑嘻嘻的举起手说道:“我也想要阅读材料,您看能不能也......嘿嘿......”
“就你啊?我给冉晴的阅读材料你要是能看得懂三分之一的单词,别说免罚站了,直接给你放假都行!但是如果看不懂,就要罚抄单词,敢不敢赌一把?”秦老师挑眉笑着。
“那个...还是算了...学霸的阅读材料别说三分之一了,三十分之一都不一定能看懂......”小胖讪讪的笑着。
“嗯不错,你对自己的认识还是挺到位的,那就好好罚站吧!冉晴,走了,我办公室有酸奶,新口味儿的,给你尝尝!”
冉晴跟在秦秋言后面感激的看着她。不是为从罚站中解救她,也不是为了没吃早餐空空如也的肚子即将被人投喂酸奶,而是因为秦秋言是所有老师中唯一一个不带任何偏见对待她的。
冉晴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老师们都是怎么看她的。以班主任徐春燕为例,她作为一个普通中年妇女,对冉晴的身世是很看不起的,褪去老师的身份时,她也和那些家长里短嚼舌根的街道妇女一样唾弃冉晴这样的私生子。但作为冉晴的班主任,冉晴这个学霸又是她教学生涯里最可能给她带来好处的一个潜力股。远的高考先不说,就新经一中给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排年级前三学生的班主任设置的奖金来说,徐春燕都是既得利益者。因此冉晴的存在对徐春燕来说是个巨大的矛盾体,她一方面需要在道德层面批判冉晴,得以跟广大群众站在同一道德水平线上,另一方面却又要不动声色的在必要的时候对冉晴进行一定的保护甚至包庇,以保证她的既得利益可以继续顺利的进入荷包。但她绝不会做出任何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多余举动,比如解救冉晴罚站,比如请冉晴喝酸奶。她害怕自己被轻易的划分到道德低下的阵营,也害怕自己心里的算盘被人看清。
而秦秋言不同,她是真的喜欢冉晴。这个每次英语考试除了作文之外其余题目全都无一例外拿满分的学生对她来说是这个学校里能跟她交流的最佳伙伴。她喜欢找各种各样的材料和题目跟冉晴分享,或许是学霸的骄傲吧,在一群一个语法讲十遍都记不住的庸才中间发现一个跟自已一样读一遍课文合上书就能流利背诵的天才,这让她觉得自己被埋没在这个小地方的日子也并不是全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