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序下午出门时,没看见池昭,只有肉松一只狗睡在门口。
肉松听见声音,睡眼惺忪地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然后轻轻咬住已经走到大门前的江怀序的裤脚,小心地把她往回拽。
江怀序怕伤到它,顺着它的力道,跟着它来到餐桌前。
桌子中间摆着一只瓷白的碗,碗里是被煮出沙的绿豆汤,上面还细细碎碎地撒着桂花,在潮湿闷热的夏季,看起来格外的清爽。
冰镇过的碗还散发着丝丝凉意,碗下压着一张纸条,是厚重漂亮的行书,只是被杯壁留下的水珠微微沾湿,氤氲出墨痕。
【给你留的绿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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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丰水其实还不算太炎热,甚至对于南城,可以勉强说一句凉爽,只是正午的太阳很烈,走在路上晒的人脸颊有些发烫。
江怀序刚刚走到街角,还没转弯,就听见大门里传来女孩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只是听到,就会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脚步轻快地走过去,门大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靠在槐树下的竹椅上,半阖着眼睛晒着太阳。旁边坐着一圈小姑娘,年纪都不大,拿着绣棚,一边做活,一边时不时和周围的女孩聊几句,然后捂上嘴,小声地笑说着什么。
江怀序很喜欢这个场景,她拿起镜头记录下来,想要放在片头。
女孩们突然看见门前站了一个年轻女人,还举着相机,都停下了动作,纷纷好奇地望过来,连着老人也睁开眼睛。
“陈老师您好,我是之前电话里跟您约好的江怀序。”江怀序站在门外,冲着她们笑着打招呼。
老人赶忙站起来,领着她走进院子里。
老人家其实是人生中第一次被叫老师,脸上还带着些羞涩的无措。
在她17岁前,她是陈家的大姑娘,17岁后她是王家媳妇,后来,她又变成王守的妈,也是这几年才有人叫她陈奶奶。
但她的本名叫陈绣春,也是江怀序定下的纪录片主人公之一。
她今年65岁,其实已经不太看得清东西了,但还在坚持做绣活。
她丈夫去世的早,儿子和媳妇在城里打工,据说好几年都没有音讯了,家里只有她还有她上高中的孙子。
江怀序跟着她进了室内,找了个光源好的地方架起机器。
看着她摆弄着黑洞洞的机器,老人还有些好奇:“这个拍完,我是不是要上电视呀?”
江怀序笑了:“不一定能上电视,但是应该可以在网上看到。”
“哦哦我知道,现在你们年轻人都不看电视了,都喜欢在网上看东西。”
“不过我们这些东西拍出来,真的有人看吗?”
陈奶奶说这话的意思也并不是对江怀序的冒犯,而是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拍的东西。
她做了一辈子刺绣,并教会镇上的小女孩们该怎么绣,但镇上的女人大多数都是这样。
小时候因为长辈重男轻女,所以没怎么上过学,只能跟着老一辈的女人学刺绣,从几岁开始就打工养家,然后慢慢成为母亲,成为奶奶,最后稀里糊涂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第一次听见有人要拍她上“电视”,她简直吓了一跳,觉得那人在恶作剧。
“陈奶奶,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很崇尚我们的传统文化的。”江怀序调好机器,直起身,通过屏幕望向陈绣春的眼睛。
“而且穿云绣,无论是在那个年代的诞生,还是现在的延续,我都觉得是一件相当了不起,并且应该让大家也了解和赞叹的事情。”江怀序的语速很慢,说的话很平实也很真诚,有种击中人心的力量。
陈奶奶的目光更柔和了些,视线望向窗外的小姑娘们,轻轻地叹了一句:“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事。”
......
江怀序收机器的时候,碰巧刚刚坐在外面做绣活的一个女孩也走进来跟陈奶奶打招呼。
“陈奶奶,我先回去了,要赶不上了。”女孩很瘦,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眼睛却很亮。
陈奶奶望向她嶙峋的手臂和衣袖下隐隐露出的伤痕,皱着眉,叹了句“作孽呦”。
然后,一股脑地把桌上摆着的饼干和糖果,塞进女孩洗得发白的上衣口袋里:“路上吃完了再回去,知道了吗。”
女孩点了点头,笑着跟程奶奶和同伴们告别。
江怀序看着女孩挺直的脊背和渐渐缩小的背影看的出了神。
一回头,刚好撞上了陈奶奶担忧的目光,陈奶奶勉强地笑了一下:“她叫盼盼,是个顶好的孩子,就是可惜了有那样一对父母。”
“我到现在还在做绣活,不止为了我孙子,也是为了她们,还有个能待着的地方。”
江怀序知道,这也是她选定陈奶奶做第一位主人公的原因。
现在镇上仍然会穿云绣,并且以此为生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因为绣品赚的钱并不多,再卖出去也很麻烦,所以大多数的适龄女性会直接选择去城里打工。
但陈奶奶会免费教一些还在上学的小姑娘穿绣云,并且帮她们统一售卖出去,让她们在上学的过程中,还能赚一点钱补贴家用,也不至于太早被家里人逼着出去打工。
穿云绣在千百年前让丰水镇的女性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在千百年后,仍然在柔软地托举着她们的后代。
这就是江怀序想拍的东西。
那些痛苦的、却仍然在挣扎着向上的,女人。
她是陈奶奶,是盼盼,也是无数个在痛苦中长大的女人。
盼盼,盼盼,江怀序在心里一边默念着盼盼的名字,一边整理思路。
因为这还只是前采,目的就是要抓住更多能深入挖掘的信息点,所以她需要尽可能的拓宽故事,发散思维。
太阳渐渐落山,风拂过她的发丝。
这时的她还不知,人与人之间,只要知道了名字,就有了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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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怀序到民宿门口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她一手抱着机器,一手准备拉门,厚重的铁门刚被她拉开一个小口子,湿漉漉的肉松就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它一样,惊恐地往外跑。
江怀序半弯下腰准备拦住它,却没看见池昭也冲了出来。
江怀序避之不及,被他撞得连连后退,直往地上倒。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将器材抱紧怀里,想要用后背去迎接地面。
心里默念:没事没事,只要器材不坏就行,最多后背蹭一下,不痛不痛。
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反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柔软的怀抱。
江怀序听见了一声闷哼,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摔在了池昭的身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池昭在她摔倒的前一秒,拉住了她,然后快速地将她拢在怀里,两人的位置迅速倒转,他自己摔倒了地上,并且稳稳地接住了她。
江怀序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只是手上抱着机器,一时间腿上没使上力,还是池昭用手托着她,才勉强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江怀序看着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那双莹亮的眼睛里交错着担心、关切、害羞种种情绪,还盛着因为紧张而溢出的泪水。
她的头发被摔的有些乱,一小撮刘海胡乱的翘着,却仍然难掩美丽。
池昭看着那撮在风里招摇的头发,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鼻尖好像还能闻到刚刚女人身上的香味。
无花果和椰子的绿叶芳香夹着她身上特有的甜味,像是夜晚的庭院里吹来的一阵抓不住的风。
池昭觉得喉头发紧,一双手微微握紧,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肉松不想吹毛,到处乱跑,我想抓它,没注意你在门口。”
“对不起。”
池昭快一米九的身高,低着头站在她面前,耳朵红红的,竟然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没事。”江怀序也摇了摇头,脸上红的彻底。
肉松的豆豆眼看着眼前两个面对面站着,像是罚站似的人,也不跑了,凑在边上哼唧哼唧地看热闹。
池昭这才注意到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它的大毛脑袋,然后领着露出小眼白,一脸委屈相的肉松和红着脸的江怀序进了家门。
进门后,池昭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两个袋子:“给你买的,看能不能用上。”
“啊?”江怀序一脸好奇地打开购物袋。
一包里面装着零食,一包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毛巾、拖鞋、杯子应有尽有,还有一个电蚊香液和驱虫手环,上面赫然写着“婴幼儿款”。
她下意识的挠了挠手臂上红彤彤的蚊子包。
她天生就很招虫子,丰水树多,水多,她才来一天,手上就被叮的全是蚊子包,痒得她浑身刺挠,但又不敢抓,怕留下疤。
“房间里不是有这些吗?”江怀序举起一双粉红色的小猪拖鞋。
她的房间里是有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的,虽然长得都比较随意,但确实也能用。
池昭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放太久了,怕过期。”
江怀序举着拖鞋,觉得没头没脑的。
拖鞋有什么过不过期的。
“你先休息,等把肉松的毛吹干就开饭。”池昭给她拿了一盒草莓味的牛奶,然后拎着肉松脖子上的肉,把它往吹风机边上带。
江怀序点点头,准备先去屋里整理今天的素材。……
“等一下。”
池昭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江怀序回过头望向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像晶莹的湖泊,里面静静地盛着他的倒影。
“你头发有点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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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