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蹑手蹑脚来到纸窗前,舔破一个孔洞,将眼小心翼翼合了上去,正对准那小孔。
只见眼前光影朦胧模糊成一片,待要细细看去,眼前骤然一黑,右眼上遭了一拳。
我头顶如遭雷劈,耳中嗡嗡作响,三魂犹如去了七魄,眼冒金星。
正要摔倒在地,那人破开纸窗,伸手拎着我的衣襟往里掼去。
我一个翻滚落地,那人松手,我已由屋外进了屋内。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枕下还有几两碎银,那是我全部家当了,好汉饶过我这个穷汉吧!”我唾沫如飞,抱头蜷缩在地上如虾米状。
乍进屋内,血腥味就扑鼻而来,眼前那个不速之客极有可能是个亡命之徒,若惹得他发怒,恐怕危及性命。
“许三,我是王兰菊。”那人说着,竟向我伸出一条胳膊,我抬眼皮,看见一连串血珠从他指尖滚落。
我的身子抖如筛糠,闻言瞪目发痴。
从嗓子眼里出来的声音细若游丝:“王相,我已知你是男儿身,莫要用假名诓骗我了。”
王相听了我的话,不觉冷笑:“只几日未见,你就对我生疏至此。”
我怕他不悦,转移话题:“你今已从监牢之中出来,为何还来寻我。”
他身上裹着脏乱的囚服,右臂上鲜血淋漓洇湿了衣裳,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从狱中厮杀出逃。
王相口吐狂言:“我挂念你,便迫不及待来找你了,我对你真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想看。”
我这才仰头看他,王相皮色发青,嘴唇泛白抿紧,一双深邃笑眼里露出几丝玩味,眼睫轻眨,似烛火颤动。
“我同你说笑。”他翻了一个白眼。
我不信。
他见我迟迟不肯起身,便如老鹰提小鸡一般攥着我的领子将我摁在凳子上。
王相:“我在此处别无落脚之处,且无其他相熟的人,遂来寻你,恳请你收留我几日。”
他的话里没有丝毫祈求之意,我明白,无论如何都要顺着他的心意做事。
“你同梁知府结仇,他知你失踪,定会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找出来,我这里恐怕不安全,你可另寻他处,盘缠我替你出。”
我不想和他过多纠缠。
“我与你好歹朝夕相处数日,你现在拿盘缠打发我,你就非得这么绝情吗?连挽留的话都不说一句。”王相点着我的头道:“你这里是最合宜的去处了,梁知府同我有仇,却对你有情,况且,他不会想到你还会留我,这样子,我在你这里是最恰当不过的,只要你不说出去。”
王相的手指点在我的唇上,我的唇瓣上濡湿一片,我知是他的血。
他完全是强词夺理,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我:“既然你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
而后替王相寻了套我的旧衣裳,并替他处理了伤口。
“还算你念旧情。”王相看着我。
他眼中的执迷一点不减,我记得初见王兰菊时,他便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
我:“你和梁贽煜有什么仇什么怨,他隔了大半年仍将你捉拿。”
王相神色一凛:“梁贽煜不说,我也不会知。但他似乎受人指使。我不是兴朝人,而是外邦人,半载前来到兴朝之地,未曾得罪过他,他竟见我就刀剑相向,此中缘由,我也不甚明了。”
王相又言:“我受人所托,来贵地寻一人一物,事情渐有眉目,却在关键时刻被梁贽煜破坏,心中对他更是生啖其肉也不为过了。”
“我在贵地能待的时日无多了,不日期满就要回去复命,但此事关乎众人利益与妻族性命,我不忍错失一丝一毫希望,在我寄居此地时,望你替我同梁贽煜打掩护,切莫让他知晓我的所在。”
我听闻妻族二字,嘴巴微张。
我大为震撼:“你,你娶妻了?”
王相看了看我:“我已有一妻一妾,对男子没有兴趣,与你当初成婚也是权宜之计,并不真心实意,你不用挂怀在心。”
“那你当初和梁贽煜说喜欢我的屁股是怎么回事?”我难以理解。
王相垂眸:“那是说给梁贽煜听的,你只要知道我对你并无爱慕即可。如果我不喜欢你,和你成婚必有其他的图谋,为了让他不注意我的企图,唯有喜欢你这一借口可行。”
我挑眉:“那你真正的企图是什么?”
王相抬眼,他的目光阴沉沉的,语气也阴测测的:“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噤若寒蝉。
“对了,那你为何同我一起时,禁止我去勾栏瓦肆?”我心下还是有疑虑。
他稍稍歪着身子,斜睥我:“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壮夫所不为,君子所不耻。”
我:“怎么一个个都把我当那自甘堕落之人,君子就不能借境调心?你们是否太过正经了些。”
王相蹙眉:“我们?你说的是谁?除我以外,你还有别人?”
这这这,他说的话听起来变扭极了。
我摆手:“我什么人都没有,梁贽煜休探亲假,把他表妹托付给我照顾半个月,她也同你说过一般贬损我的话。”
“呵呵”王相闻言冷笑。
王相:“你们非亲非故的,而且又是被他抓过的人,他为何将他表妹和你撮合在一块?”
我哪里知道。
王相看着我,等我下文。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劝你多提防梁贽煜,他这个人表面上风光月霁、心如止水,其实荒唐起来比那禽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你对他意见颇深,不过倒也无可辩驳。他将表妹推给我这件事就非常不可思议。虽然只是需同她玩耍,但也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处处透露诡异。”
“看来你也不是很蠢,那个表妹的虚实你自要当心,我要在你这里运功养伤,七日内除了送上吃食,不可走漏我的消息,咳咳。”
王相虚弱无力地咳嗽,但从他一番略微强硬的命令的话中,我竟然听出一丝对我的关切。
我心口一热:“王相,我和你能成为兄弟吗?”
“什么?”王相错愕地看我,彷佛不理解我的话。
自我来到这个异世,孤零零一个人好久,王相是第一个主动踏足我的世界的人,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人潮拥挤,可遇不可求。
我:“古人曾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对于我而言,手足兄弟比妻子更难得,更不可求,你可以同我结拜成兄弟吗?”
王相浅浅一笑:“你我是拜过天地的人了……”
“你是要拒绝我吗?”我的心暗痛,这竟然比告白还要忐忑,还要难以面对。
“许三,你叫我声哥哥可好?”王相狡黠一笑,眼内闪过一丝悲哀。
我不知那悲哀是因谁而起。
“哥哥。”我欣喜地叫他,他闻言,笑容僵硬一瞬又自以为很好的掩盖过去,嘴角的笑意扩大,变得面目狰狞,他不察,我却看在眼中。
“哥哥。”我重复道。
直到他叫出那声弟弟我才罢休。
“从今往后,不论天涯海角,莫要失去音讯。”我也笑,笑着,眼中的王相变成了模糊的样子。
我立即转身背对他,耳中听他闷闷不乐的嗯一声,我状似匆忙的替他收拾床塌。
“哥哥,你休息吧,我睡在脚踏上就好了,夜中若是有事唤我即可。”
“好。”
一豆烛火被风吹灭,我蜷缩在脚踏上,听王相轻轻浅浅的呼吸。
就在几天以前,这里是我们的婚房,大红色的床幔和大红色的床塌,以及大红色的喜烛,而今,不过几日,这些都黯然失色了,变成了朴素的白和朴素的灰色,原本应该共栖的人仍然共栖,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是怎么了,心口这么酸,连眼睛都酸胀起来。将眠未眠,不敢翻来覆去,只用侧躺的姿势挨到天明。
窗户仍然破着一个大洞,如人的血盆大口。凄凄的风吹拂着那破烂的纸窗边缘,我起身,满目的日光沐浴着我的脸,我的发,我展开的掌心。
侧过脸看向王相。
他已醒着,盘腿打坐,在这清冷的早上,他依着日光照耀,也任我双眼打量,他很安静,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我小心翼翼退出了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三只鸡在鸡笼里目光奕奕地看着我,随我身形移动而点顿着小巧的鸡头。
“大大,中中,小小。”我低声亲切地唤它们的名,同它们打招呼。
弯腰在鸡笼里摸索着掏出五枚鸡蛋。
烧柴开锅煮蛋,而后拿一个瓷盘捞出滚烫的蛋,静悄悄地又进了屋内。
王相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曾看我一眼。
我拿了炭笔在纸上写了字。看着桌上那盘水煮蛋,又看了王相,而后转身出门,这一次,我沿街过巷,直往知府奔去。
我看见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一急一跳,一跳一闪,日光追着我,我追着自己的影子,我在清晨的朝阳下奔跑,如疾风,如惊涛,彷佛追不到尽头。脚下尘土飞扬,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知府门前。
我站定脚步,回望我来时的路。
熙熙攘攘,繁华似锦。我却如被抽筋拔骨一般瘫软在知府门前的台阶上。我听闻自己的喘息,台阶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泪雨。
我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将脸埋在两手内,呜呜咽咽地哭泣。
故作坚强的我,终于溃败了。
灵泽却出现了,她不发一言。
“你快带我去见知鱼。”我从台阶上起身,收了哭声,但尾音仍带着潮湿的悲戚。
灵泽不似昨日初见的鲜活,她看我,我发觉那眼中藏了千言万语。
我拿肿如核桃的眼端详她。
半晌,她道:“你脏的和小花猫似的,随我到府里沐浴更衣。”
我跟着她,在知府内走过迂回曲折的道路,来到一个房间前。
灵泽一壁推门,一壁道:“万不可让知鱼小姐看见你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不论怎样,她问起来都会不喜的。”
灵泽真是奇怪,不问我为何伤悲,其实,我也不知就是了,那股悲伤来得莫名其妙,走得又悄无声息,我的心境已平复下来。
我想,就如同女人来大姨妈期间情绪的起伏不定,我也在经历男人的大姨夫,喜悲无常。
这样一想,我顿时轻松下来,接过干净衣裳同灵泽道谢。
偌大的浴桶里已被舀满温热的水,我滑坐在浴桶里,看着热气升腾,猛地把脸埋入水中。
难道昨夜被一个神经病男人亲了,就也被传染了神经病吗?
我从前听闻过同志之爱,也和前女朋友去过电影院看过相关的文艺片,但是我总不肯相信男人之间除了友谊之外能生出纯粹的类似男女之间的爱情。
但糟糕的是,我发觉自己好似有点在意王相了。他扮作女子骗我时,我付出的何尝不是真感情,真喜欢?就算我从前对这点喜欢嗤之以鼻又怎样。他穿着一袭男装出现在我身前的时候,我多么清醒而深刻的认知到,我们都是男子,一样站着撒尿的男子。
我会喜欢男子吗?
不不不!
我喜欢的是前凸后翘的女子,我从前只爱看女子,未来必定也只会同女子在一起。
我该如同厌恶昨夜那个男子一般厌恶王相,我要一视同仁才对!
我一鼓作气,从浴桶里站起来,水滴从肌肤上翻飞而下,溅了一地水迹。
我拽过屏风上搭着的衣衫披在身上,动作生硬狂妄。
我才不会喜欢上同样硬邦邦的男子!
我立在知鱼的厢房外的凉亭内等她。
灵泽进去禀报许久还未出来。
凉亭外,修竹成林,花叶遍地,芬芳馥郁。
我静静等待,目光落在足下三尺内。
我会等一个女人,但不会等一个男人。等一个女人,无论怎样的一个女人,等她同她花前月下,同她缠绵情话,佳人依依、言笑宴宴。但不可能如同等一个女人那样等一个男人。
两个男人你侬我侬、乳燕双双,不可想象。我何以能忍受?若有一个男子丧心病狂至此,如女子看心爱之人那样满目柔情地看我,我恨不能自戳双目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