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初,正值酷暑。
街头刚撤了“禁止鸣笛”的牌子,为期两天的高考结束,又一段青春落幕,只安静了两天的B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一中门口围堵了一大群人,手拿“金榜题名”向日葵花束的家长挤在最前面,努力透过人群的缝隙辨认自家的孩子,更有甚者拉了几条横幅庆祝新征程的开始。
一眼望去,满是热烈又张扬的少年人。
为躲避人潮涌动引起的交通堵塞,隋时特地从食堂进货的后门离开,从这走既能避免人太多挤不动的情况,又能快速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后门连接一条不长但狭窄的小巷,从这里走过去刚好是即将要拆迁的老旧社区。
仅一个月的光景,爬山虎细小的枝芽就将社区的两扇铁门紧紧连接在一起,隋时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扯开,有几只碍眼的虫子从碧绿青叶爬向他的手背,啄他已经结痂的伤口。
里面好像已经荒芜了很久,破败的商户门店挤满了整条街,甚至有几个花绿的广告牌在屋顶上摇摇欲坠。
隋时走的急,没注意脚下的泥坑,这一踩使原本就脏污的白鞋又覆盖了一层油污。
六号楼二单元三零一室,唐婉的亲生父亲——唐泽平现任妻子的家。
才刚进单元门,就听到类似碗筷摔碎破裂的声音,老房子不隔音,暴喝辱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喊声响彻整个单元楼。
“说了多少遍!为什么就是不听?难道将来跟你爸一样,当个没用的废物吗?!”
隋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迫使从恐惧的边缘回神。
越靠近房门,屋内传来的怒喝声就越清晰。
“考这么点分数怎么不去死呢?我生你养你,你就拿这报答我?”
隋时在房门深呼一口气,定了定神才伸手敲门。
约莫敲了三两分钟,屋内的谩骂才陡然停止,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谁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隋时赶紧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沉了沉声音,“快递。”
开门的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印堂发黑充满了怨气,声调也是尖细得可拍,“谁的快递?我没买快递。”
“唐泽平的。”隋时低声说。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表情逐渐变得扭曲,声线竟有些颤抖,“你是谁?你不是送快递的,你找他干什么?”
虽然只是普通的问句,隋时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品出了一丝威胁的意味,他抬起头与面前的女人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唐泽平,在哪?”
“你找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隋时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将眼神定格在蜷缩于桌底下的小孩身上,意义晦涩不明。
“死崽子,滚屋里去!”女人朝那还在哭泣的孩子喊道。
“你都找到这里来了,想必瞒也瞒不住。”女人捋了捋枯黄的头发,“唐泽平两年没回来了,不管他是欠你钱还是欠你命,都跟我们娘俩无关。”
“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他跑哪快活去了,狼心狗肺的东西,真他妈该死,小孩一生病他就跑了…”女人踱步回到屋内,门也没关,只是一遍遍地重复,“跑去哪了?跑去哪了呢?他不要崽崽了,他什么都没要就走了,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一样的话,女人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隋时没有多留,压低帽檐转身走了。
接到陆警官的电话时已将近下午六点,学校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人还在拍照纪念满是回忆的校园。
夕阳西斜,光线越过茂盛的梧桐树,铺了满地的金黄。
隋时绕过满地的试卷,找到藏在角落里的一摞书,去警局的路上卖了三十块钱。
这警局他来了三四次了,熟门熟路找到了陆警官的工位。
“吆!来这么快。”陆警官边说边打开面前的茶杯,往里面丢了几颗枸杞,“特地避开你考试的时间给你打的电话,发挥的怎么样?能上清华吗?”陆警官年纪已到半百,头发已半白,说话还有一股吊儿郎当的味道。
隋时表情有些沉重,没心情回答他这些问题,他只关心唐婉的下落,“是我姐姐有什么消息了吗?”
“算是吧。”陆警官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扔到桌上,继续说道:“这是唐泽平名下车辆半年内的行驶信息,在各个市都出现过,唯独没有咱们这儿的,所以,你姐姐的失踪案,基本可以排除唐泽平的作案可能。”
陆警官见他盯着资料不说话,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去过他家了吧?”
“嗯。”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唐泽平他老婆精神有问题,你说你们万一发生什么冲突怎么办,法律是不会向着你的。”
这些话他不止听过一次,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他没有办法了,有关唐婉的任何地方他都想去找找,“没发生冲突。”后又继续说,“那照片呢?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谁?”
听到隋时提到照片,一直埋怨他做事不计后果的陆警官也沉下脸色,“我问你,照片是从哪来的?”
在他与唐婉失联的两个月中,唯一诡异的东西就是那张满是折痕的照片。它被唐婉放在钱包的最里侧,像是不能被窥见的秘密,被人小心翼翼地藏在角落。
钱包是奶奶在世时送给唐婉的生日礼物,上面贴了个呆萌的米老鼠头像,唐婉宝贝得很,连带着里面的照片也一样宝贵。
“从我姐姐的钱包里翻出来的。”
陆警官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心中已了然,“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A市边氏集团的掌门人,边濯。”
隋时像是不会思考了,直楞在原地。边濯的名号他不是没听说过,国内最大的医疗公司——瑞盛就是他一手创办出来的,市值不知道多少个亿,只是这人极少露面,网上的照片几乎没有,有也只是几张模糊的侧脸。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婉怎么会跟他认识,怎么会跟他有这么一张合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姐姐一个只初中毕业的女孩,没学历,没家世,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分析,你姐姐很大可能是走错路了,至于你的话,对她来讲大概是个累赘吧……”
陆警官没继续往下说,但隋时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怎么可能?我姐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要是有机会这么做,何必等到现在?!再说了,就算是这样,她也不会一个电话都不打!”
他无法接受这种可能的发生,唐婉怎么会抛弃他呢?怎么会觉得他是个累赘呢?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照顾奶奶,一起面对风风雨雨,这里是她的家,再怎么样,唐婉不会连家都不要。
隋时突觉眼前一片晕眩,长时期的焦躁和营养不良让他站不住脚,他晃晃了脑袋想要赶走身体里的不适。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从唐婉失踪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他扶着桌角蹲下,缓了一会,再起身时已满头大汗。
陆警官看着眼前的少年,不过也才十八岁,刚刚结束高考,即将迈向新旅程,却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热烈张扬或青涩懵懂,只有满身的疲惫和担心被亲人抛弃的恐慌。
陆警官搬来隔壁工位的椅子放到他身后,示意他坐下,忍了忍还是说了,“你年纪还小,涉世浅,不知道就算再亲近的人也会离开,更何况…更何况…唉”,陆警官摇了摇头,这么狠心的话他是真难说出口。
隋时吸了吸鼻子,从小到大他都坚强得很,没怎么哭过,可听到陆警官说唐婉可能抛弃他,没忍住还是哭了。
他从臂弯中抬起头来,鼻涕混着泪水黏连到眼前的头发,连带着视野也模糊了。
“更何况什么…更何况我们还不是亲生的吗。”隋时声音沙哑,这话说出口时连他自己也被震惊到。
不是亲生的,他自己也不想承认,但这就是既定的事实,这世间有人连血缘间的感情都能抹杀掉,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
陆警官瞧他哭得伤心,往他手里塞了一坨纸,安慰道:“就算是真的,你也要理解,每个人都有追求新生活的权利,你也一样。”
陆警官的话没有起到任何宽慰的作用,唐婉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唯一的留恋,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支撑他活着的动力。
那他之于唐婉呢?他曾经以为他也是唐婉的依靠,这个观念深深植根于十八年的人生生涯,从未动摇。可如今,随着唐婉的离开,这唯一的信念也逐渐分崩瓦解了……
隋时是踏着月色回去的,陆警官与他在嘈杂的街头告了别,又说了一堆类似“别忧心向前看”的心灵鸡汤。这一路隋时都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唐婉,等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他们住的筒子楼。
这栋楼宇已有将近五十年的历史,楼底一角堆满了杂乱肮脏的垃圾,这里常是清洁工遗漏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隋时沿着斑驳的楼梯朝家门走去。他们住在二楼,这是个连阳光都不会眷顾的楼层,与它相伴的只有阴暗和潮湿,他抬头望着快要直耸到云端的楼顶,开始思考。
家?谁会把一个破败不堪整日弥漫着腐烂味道的地方称之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