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女子教育事业,其发展在全国而言,是领先而有典范之誉的。
包括温诚女中、工部局女中和圣约翰大学附中女子部在内,有数所声誉很好的女校,新式教育对女性的角色赋予,从传统的贤妻良母变成健全的国民,虽道阻且长,已是妇女解放的鲜明旗帜了。
掌声雷动,尤其厉边珣,在顶后头拍巴掌拍得尤为大力。
他们虽然在入口处,属于角落,前面泱泱宾客,忽有一位太太被掌声吸引,穿过一两个人,袅袅往他们这边走来。
人到跟前,厉边珣才留意到,手里一顿:“姨妈?”
唐美芸‘嗯’了一声,一双美目朝他脸上一掠,旋即笑吟吟地转向廖明霁,说:“廖老板,我们又见面了呀。”
廖明霁面对黄太太这样的贵妇人,又是另一种态度。
只见他很绅士地略略欠身,极有神的眸子里半含轻松闲适,说:“黄太太好。”
清朗一笑,叫人如沐春风,毫无溜须商贾的态势。
唐美芸之所以看中他,就是被这自重又谦和的气度打动。
她随丈夫经商做事,自是知道年轻人要想打拼一份生意事业,是很不容易的事,然而她也见惯了那些市侩浮俗之流,个个年纪不大,眼里沾满了精光算计,因此,一直没往商人家的男孩子相看。
单这初来乍到的廖明霁,独得她的青眼。
唐美芸艳丽的红唇上扬着,说:“你好你好,哎呦,怎么站在这么后面?我说一直没看见你。”
廖明霁解释道:“是我来晚了,还要让厉先生同我一起待在这里,真是抱歉。”
唐美芸笑说:“你比边珣大好几岁呢,快别这么叫了,就叫名字吧。”
她对自己寻来的这两个青年才俊,都是很满意的,觉得不论哪一位,都能配得上自己的外甥女,自然时刻留意动向。
结果满场一看,何向忱那边,杵着个厉温珣,廖老板这边,又竖着个厉边珣,厉孟元却是谁也没见,便很心急,这会子可算舍得赏外甥一个眼神,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眼里分明有气鼓鼓的成分。
“你姐姐呢?怎么一直也看不见她?”她问厉边珣。
厉边珣深知自己很有作池鱼被殃及的风险,不敢随意答话,只淡笑说:“可能在忙吧。”
唐美芸说:“我记得流程里,现在是不用她上台说话的,我去叫她……”
“姨妈,”厉边珣忽然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朝舞台方向抬一抬下巴,“姨父要讲话了。”
舞台上果然走上去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步履如风,很是气派。
正是唐美芸的丈夫黄华民,他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颜料商人,很年轻时就挣下极厚的家产。
唐美芸见丈夫上台,只好朝廖明霁道了句失陪,匆匆离去。
她与黄华民是有名的贤伉俪,在这种场合,是一定要站到台下的醒目位置里,给报社记者充足的拍照时机的。
她一走,厉边珣显然舒了口气。
廖明霁本就是人精,把姨甥间的暗流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保持微笑。
黄华民只做了简略发言就下去了,鼓掌时,廖明霁忽然说:“听说黄先生对慈善事业的用心,已延续了许多年。”
厉边珣意外:“廖老板想必也很关心这些,否则怎么会知道呢?”
廖明霁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则感谢信,是城外培明小学的校长刊登出来,特意感谢黄先生的资助。读过之后,十分敬佩黄先生的义举。”
厉边珣想起来了,“是的,那里的学生大多是孤儿,姨父确实在资助他们。”
转念一想,此时不恭维,更待何时?
便笑来说:“廖老板不是也一样吗?今天为了温诚女中所出的捐赠金,也就是为教育事业尽的心力了。如果一直热心慈善,假以时日,也会成为著名的慈善家呢。”
廖明霁把脸一转,视线落在厉边珣堆满了笑的脸上,漆黑的眼珠里,分明有种看穿的谑意,嘴里却说:“我对申城的女子中学,所知不多,只听闻光是学校,就有二十多所。女学生的人数,也是很多的。”
厉边珣眼神蓦地一顿。
他的父亲厉似微,一生当中曾数次公开发表言论,对女子学校进行倡导和鼓励,在他去世后,为挽回在教育界的颜面,上一届政府也宣称重视教育事业,尤其要发展女子教育。
结果可想而知,因为并未拿出实质的政策诚意,反被某些人士抓住时机,建出一批教学质量很差的女子学校。
这种学校办理**,迹近敛钱,以谋取利益为目的、以贩卖文凭为手段,满足着社会上某些人借学校教育为装饰品来提高社会地位的愿望。
仅以首都为例,不到两年时间,就有近二十所私立女中先后建立,导致不良风气横行,甚至许多私娼暗妓,也愿意报名去一所女校,却全不为学习进步,只为能堂而皇之扮成学生模样,满足某些客人玩弄女学生的不堪癖好,是以‘女学生’这个身份名衔,无可挽回地受到了一些污化。
这一度影响到了其他严谨办校的女中,不少学生被家人勒令辍学。
想到这些,厉边珣那一直努力维持在脸上的笑意,立刻不见了。
正色道:“如今社会上,是有一些不好的学校,那些留存的渣滓,亟待剜除,这既是市民的期待,亦是政府的职责,更是吴校长这样呕心沥血、严谨办学的教育人士,翘首所盼。我也知道有些人,对女学生这个群体,抱有很大的误解,或者说,有一些下流的设想,廖老板是场面上的人,恐怕见得比我多。但我料想,廖老板如此人品,应当是洁身自好的,传闻入耳,大概也能辨别一二。”
他一严肃,字字句句便都冷冰冰的,听得廖明霁却眼睛亮了一亮。
厉边珣说完,自己愣了愣,过了几秒,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果然缺乏经验,捧场客套还没装够半个钟头,就露了馅了。
只好吐出一口气,朝廖明霁扯了扯唇角,低声说:“一时激愤,倒没有别的意思,廖老板不要见怪。”
廖明霁的表情,可以看出是绝没有见怪的。
他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认真:“厉公子真知灼见,廖某很赞同。”
两人视线相对,互相之间,仿佛都有一种看破、又被看破的彼此明了。
厉边珣诧异地挑起了眉,又十分地松快下来,脸上浮起一点笑。
就此,彼此意会。
这场你来我往的恭维戏码,是不用再唱下去了。
厉边珣想:不愧是姨妈看中的人,不知道姐姐见了他,又会有怎样的看法呢?
此时舞台中央,已有一队西洋乐器演奏者陆续上场,或坐或站,摆出即将带来表演的架势,为晚宴的开场首舞伴奏。
厉边珣知道那是姐姐请来的法国乐队,光是摆弄那些乐器,是需要几分钟时间的,就提议说:“廖老板,首舞之前,让我为你介绍几位朋友认识吧?你看那边那位穿蓝色西装打着领结的先生,是首都商会周部长的公子,廖老板见过吗?”
廖明霁见他放下无用的客套之后,神色都跟着舒展了许多,又是特特挑了人来介绍,便欣然道:“那真是多谢了,我初来首都,见这里许多人都是生面孔。”
厉边珣笑说:“虽然你看他们是生面孔,但他们未必对你一无所知呢。”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正要往周公子那边走,不想从另一侧忽然有人叫道:
“边珣!”
厉边珣和廖明霁是同时转身的,亦是同时呆住,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两个人眼睛都猛地一下子亮了起来。
从黄华民讲话之后,厉温珣就邀请何向忱走动了些距离。
但何向忱在社交上的习惯,只可用惜字如金来形容,连续有两人上来打招呼,总共听他说了十个字。
厉温珣正思索要不要遵姨妈的嘱咐,带着何向忱去寻姐姐的所在,不料何向忱不知怎么就在层层人群中,忽然说看见了熟人。
厉温珣很惊讶,问:“是哪一位?”
何向忱回答:“从前的同学,也刚到首都不久,叫廖明霁。”
厉温珣更惊讶了,“什么?”
他可比厉边珣先知道姨妈的人选有这两位,顿时啼笑皆非,心道:这,这……怎么好?
然而断没有阻止何向忱去见同学的道理,只好和他一起往厉边珣他们这边走来。
——厉边珣已站成了笔直僵硬的一条,眼里放着光似的瞪得老圆。
厉温珣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这么用劲地瞪着的人,正是何向忱。
就又叫了他一声:“边珣!”
厉边珣蓦然惊醒,“哦!”
唰地收了视线,脸上刹那竟是白了一白,仿佛出了个很大的神一样。
厉温珣从没见过弟弟这个样子,疑惑地皱起了眉,然而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站着的高大结实的男士,见他居然也是一脸失神。
与其说是失神,不如说是迷惘了。
眼珠子动也不动,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
比起对弟弟失态的不解,一个陌生人这样看着自己,就更令厉温珣诧异了。
不但诧异,被这么盯着,他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打破这古怪氛围的人,反倒是惜字如金的何向忱。
他没有留意厉边珣的异常,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厉温珣,朝廖明霁说:“明霁,你也来了。”
廖明霁立刻回过神来。
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霎之间,眼神就恢复了清明,从厉温珣身上挪了开去。
“向忱,”他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原来你也在。”
何向忱点一点头,“嗯。”
只这一两句话,就很能看出两人之间关系是很亲密的。
厉边珣在一旁沉默了一阵子,视线仍忍不住地在何向忱脸上逡巡,眨了两下眼睛,张口问:“哥,这位是?”
厉温珣:“哦,这是何向忱,何旅长,我来介绍,这是我弟弟,厉边珣。”
饶是他努力做到语气平和,这介绍辞似乎也无可避免地失去了功能,显得干巴巴的。
四个人之间,莫名其妙地隐隐尴尬着。
厉边珣眼光扫了一圈,正要主动和这位何旅长完成初次见面的交际,忽见何向忱手掌搭上廖明霁的左肩,用力握了一握。
“我也介绍一下,这是廖明霁,我的好朋友。”
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厉温珣和厉边珣两个人的。
厉温珣不能不作理会,只好微笑了笑,厉边珣则马上说:“何旅长,幸会。”
一边说,一边手伸出去。
何向忱把手从廖明霁肩上撤下来,跟厉边珣握了手。
匆匆一眼,他觉得这位厉家小少爷,虽然和兄长一样都有得天独厚的外表,眼睛里却散射着奇怪的光,兴奋又快乐的样子。
而廖明霁,把他的一只右手也缓缓伸出,眼睛看着厉温珣,微微笑着,低声说:“厉温珣先生,你好。”
简单的几个字,噙在他的齿间,似乎是用了很不一般的情绪才碾将出来。
厉温珣只好草草同他握手,两只手一碰上,倒让他吃了一惊。
廖明霁的手热得吓人。
那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他飞快收手,说:“要开舞了,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