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温珣正要跟随,背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看时,发现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位新瑜珠小姐。
“温珣先生,”新瑜珠今天穿着很时髦的新式套装裙,有一种娇俏的美丽,眉目间也很活泼,“你好啊。”
厉温珣有些诧异,忙笑一笑说:“新小姐。”
虽然厉孟元同这对姐妹关系不错,但他刚回国,与她们并算不上相熟,再看姐姐已经和何向忱说上话了,他便不去打扰,转身过来,朝新瑜珠很客气问:“新小姐今天是过来做奠基仪式的主持人吗?”
新瑜珠说:“不是的,我今天有新的身份,你看。”她指了一处方向,那里站着四五位拿着相机说话的年轻人,“我的一位朋友,是申城日报的记者,今天过来拍摄校舍奠基的新闻照片,我答应了帮忙写一篇稿子。”
厉温珣奇道:“原来新小姐也给报社写稿吗?听说申城日报接稿是十分严苛的,新小姐能够为他们供稿,文笔一定很出众。”
新瑜珠抿唇低笑,说:“过誉了,只是一些短篇的时讯,不是那种深刻的社会评论文章。不过,我可也听说,温珣先生在为圣约翰附中的英文教材做编审,教材之于教学的水平,有很大的影响,这是很需要能力的工作,也担负许多的责任呢。”
厉温珣很意外,之前的确有一位父亲的旧部来拜托他,为附中高一年级新一版的英文教材做部分译制上的工作,但他拿到教材试验本不过几天时间,且都只是在家中工作,连人都没去过教育部的公署,不知道这个消息,如何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大概这位新小姐,在教育部,或者在圣约翰附中,也有相识的朋友。
虽有些纳闷,但这到底并不是极机密的事,厉温珣也就随和地说:“教材是好几位专家学者联合编写审核过的,我只是看一些细节上的咬文嚼字,不敢说是编审。”
新瑜珠笑说:“先生太谦虚了,因为这个,外面有些人猜想,你会继承厉老先生的志向,也投入国家的教育事业呢,看来并没有这回事,是吗?”
厉温珣也笑说:“新小姐是要像你那位记者朋友一样,也采访别人吗?恐怕我没有什么值得宣告的新闻。”
新瑜珠目光顿了一顿,她是聪明的人,从厉温珣从容不迫的言笑当中,很能领会他的拒绝之意,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道:“当记者确实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我那位朋友,自从进了申城日报社,就东西南北到处跑,见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很羡慕他,说不定将来有一天,真的也会去追随他的脚步……咦,孟元姐是在和何旅长说话吗?”
厉温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姐姐和何向忱似乎借了一步,稍稍避开人群,此时谈得正好。
两人站在一起,何向忱高大的身躯替厉孟元遮挡了一些烈日的光芒,倒是有一种登对的养眼。
新瑜珠看了一阵,忽然扑哧一笑,说:“可惜我还不是记者,如果是,一定要把这美好的一幕拍下来。”
厉温珣眉头微敛,转过脸来,正色说:“我姐姐和何旅长相交甚浅,连朋友都算不上,新小姐不要误会。”
新瑜珠本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不料他会这样认真解释,脸上怔了怔,连同方才的尴尬加在一起,便很讪讪不安,强笑说:“是我不该开玩笑,请你原谅。”
厉温珣朝她温和地点了一下头,“言重了,我先过去,新小姐今日工作顺利。”
新瑜珠轻柔地垂下眼帘:“多谢。”
因为耽误了这一时半会,其实厉孟元和何向忱的谈话,已经度过了最要紧的部分。
自从那天回去后,何向忱恰好陆续有两三件重要的公务要忙,因此心绪上的一点点不宁,很快被抚平了。再一想,这事并没有十分的纠缠,厉边珣又不曾再来找自己,大概他也早就兴致索然,抛到脑后了。
今天见到厉孟元,神态上便很坦然。
厉孟元自然也很坦然,同他简单寒暄后,说:“听边珣回来说,何旅长之前在申艺戏楼有替瑾珠解围,我后来给她打了电话,她心里很感激你呢。”
提到厉边珣,是何向忱意料之中的事,可提到玉堇珠,就很令人意外了,他不由问:“原来厉小姐和玉老板认识吗?”
厉孟元淡淡笑说:“我和瑾珠是温诚女中的同期同班同学,关系很亲密,也是一起考上的大学,但当时她家里突然有些变故,大学没能去读,之后才唱的戏,算起来,我们认识已经十几年了。”
何向忱想了想,很平和地说:“原来如此。”
一位曾经考上了大学的新女性,和现在浓颜陪笑的名伶,这样天悬地隔的境遇,可谓造化弄人。
但何向忱无意窥探这一类的私隐,反而认为,今时的玉堇珠老板,虽免不了曲意逢迎,却也有一份机敏的爽利,可知是为生计而坚韧求全,有可敬之处,从厉孟元的语气态度来看,显然也很真诚对待这位朋友。
厉孟元也在观察他,从简简单单‘原来如此’四字中,倒是对他产生了一种客观的认同。
毕竟有许多的男人,但凡听说一个女子不幸落入不大体面的境地,都会惋惜一番,同情佳人落难的背后,是高高在上的鄙薄,或者低俗幻想。
那天电话里,玉堇珠对何向忱不吝赞美之词,听得厉孟元哭笑不得,只好解释:“我和何旅长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也不想知道他在外头老不老实,你不要笑成这个样子,好吗?”
玉堇珠说:“真的吗?那你打听他做什么?”
厉孟元张口结舌,“我是,是……”
玉堇珠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不要是是是了,反正呢,我就只是被迫在他腿上小小地坐了一下,其他什么都没有,你可不要吃醋,权当作是我做一点牺牲,替你试探了他的人品,现在你很可以放心,勇敢地去追求爱情吧!”
厉孟元十分无奈地挂了电话,心想,勇敢追求爱情的人可不是我啊。
这种认同,让厉孟元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她既希望何向忱有不可接受的人品瑕疵,想以此斩断厉边珣那一头的热情,又怕他真的有什么污点,会让弟弟失望难过,当初父亲的心情,她现在是深有体会了。
只能怪厉边珣看上谁不好,偏看上这一位。
看着何向忱又说:“何旅长,我那天去拜访何太太,她对我说了许多事情,我知道了,她很忧心你的终身大事。”
何向忱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厉孟元微笑:“忽然说这个,实在是很冒犯。”
何向忱几乎已能认定,厉边珣回家之后,把那晚的事对着兄姐是毫无隐瞒了,便说:“厉小姐有话,可以直言。”
“多谢,”厉孟元轻轻点了点头,“长辈的期许,最是让人觉得温情,又觉得无奈,何旅长,为什么到今天,始终没有让何太太如愿呢?”
最好是你有一个挚爱的女子,她却不爱你/嫁给了别人/出了国失去联系……然而你不能忘记她,决定终身不娶了。
厉孟元很期待这个答案。
但何向忱用他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因为我不喜欢女子。”
朗朗乾坤,日光耀眼,凭空降下一道霹雳,正巧落在厉孟元头上。
她昏昏沉沉地想,我在哪里啊?
我在哪里啊?
厉温珣就在这时走近,浑然无知地和何向忱打招呼,说了‘你好’又说‘别来无恙’,还说‘今天实在很热’,再再说‘新校舍看起来规模很大,将来就能招收更多的女学生’云云。
厉孟元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茫然地看着身边这两位你一句我一句。
“姐姐?”厉温珣叫了她两声了,“你怎么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何向忱说:“厉小姐谈起了……”
厉孟元瞪起眼睛。
“……玉堇珠玉老板。”何向忱坚持把话说完了。
厉孟元心落了下来,“对,”她心好累,“说了瑾珠的事。”
厉温珣便顺口说刚才也看见了新瑜珠小姐,几人心情复杂地闲聊起来。
奠基仪式很快开始,不知道是否特意安排,吴谨先将厉孟元和何向忱排在了一处,分给众人各一把小铁锹。
——之后的申城日报上,头版便刊登了两人位居中心位置,挥着铁锹,动土奠基的新闻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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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明霁和于兰瑛的谈话,比预料中要效率更高一些。
毕竟免去了很多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言,也免去了部分刻意宣传如安纺纱厂管理制度的长篇大论——这些都是为厉温珣准备的。
换做别的时候,于兰瑛大概可以发现,今天廖老板似乎不像上次那么随和。
但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要把女工人数和能够到岗的时候全都定好,之后就该让她们陆续动身来申城了,加上关于女工宿舍的一些问题,可谓时间紧任务重,因此不但没觉得异常,反而认为廖明霁一丝不苟,专心谈事的状态很好。
厉边珣并没有参与到他们之间。
茶楼边上,有一家很有年头的裁缝铺子,白发苍苍的老师傅,专给人量体裁衣,做长衫马褂一类的男装。
他在里头消磨了两三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