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剩无人知晓时的勇气,为你,一次又一次。」
八月份,南城到了最热的时候,空气里能看到一股股从沥青路上蒸腾起的热浪。
要不是在家里总被爸妈唠叨周妍打死不出门,出了门更后悔,还不如在家里被骂呢。
冰饮店里全是人,她和两个女生一起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了半天她点的冰镇柠檬茶服务员才送上来。
喝上第一口冰冰凉凉柠檬水,周妍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音珂。
扔开吸管、站起身、挤出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迎着滚烫的风奔跑,脸都要被烫脱一层皮,好在最后一刻她挤上了公交车。
“诶诶诶,急什么,投币啊。”
哐当一声清脆的投币声,周妍立刻朝后走。
车子动起来,窗户口投射进车里的暖黄光影也跟着变幻,其实这个点车上没什么人,太热了,没有人想这个点出门,蓝色的塑料椅空着好些,白色的吊环跟着车身晃,周妍也不知道这是几路车要开往哪。
倒数第二排左侧靠窗的位置,周妍坐下,然后转身扒着椅背,张口喊了一声,“音珂。”
扬起来的是一张通红汗湿的脸,像淋雨一样,狼狈不堪,贴在额头上的那张纸巾都湿透了,那一瞬间的感受其实是心疼,没原由的。
其实周妍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出来,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她就是觉得音珂是个见一次之后就永远再也见不到的人。
道别啊,联系啊,重逢啊,抓都抓不住,只能听上天安排。
要不是她,谁又能察觉她。
这个世界那么大,公交车那么大,你不可能注意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女孩。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你知道她为什么大汗淋漓吗?你知道她一个人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如果没有人发现,就谁都不知道。
你问她要去哪——她说随便逛逛。
你问她怎么挑这种会中暑的天气出来逛——她说抓紧时间多走几个地方。
你问她为什么那么赶——她说明天就要离开。
你问她想去哪些地方——她说没有目的地。
那天周妍跟着她走过好多地方。
高架天桥,无名墙角,街头建筑,指路牌,天空,树叶,阳光都要收集进眼里。
像是要把这座城彻彻底底的看一遍,牢牢刻进记忆里,然后再也不回来,周妍当时的感受就是这样。
热不热的无所谓,狼狈不狼狈的不在乎,有没有人知道不重要。
那真像某种诀别的仪式,一个人的,无人知晓的。
是为何?
眷恋一座城,记住一座城。
是为谁?是想记住谁?
林逸清吗?
周妍的目光去追寻音珂,她很像一片澄澈的湖水,每一次都这样觉得。阳光穿透她的干净,风卷不起湖面的波澜,湖长久存在千年,藏在一片纯白色的芦苇荡里,孤独的,平静的。
很奇怪,看穿牛仔裤白衬衫的音珂让她几乎忘了那个穿精致可爱裙子的音珂,却是一个比以前漂亮得更加具象真切的音珂,她一定有很多人追,周妍和林逸清想到一处了。
音珂发现周妍的目光,同时发现她变得和她一样狼狈,她们现在全身都汗津津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她看着周妍张口说:“不逛了。”
“啊?为什么不逛了?”
“反正也逛不完。”音珂拉着周妍的手站到路边一棵大树下乘凉。
“那接下来去哪?”周妍热得口都不想闭。
看到音珂眼里一瞬茫然,周妍笑说:“怎么?虽然你这朋友当得不怎么样,但我这个朋友很够意思,你明天就走,难不成一顿饯行的饭都不请你吃?”
但显然两人现在的状况都不适合去吃饭。
音珂带周妍回她住的旅馆,两人轮流洗澡,然后出门去吃饭。
林逸清出国了,音珂现在住在小破旅馆里,周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些事她不清楚音珂知不知道,有些话本打算憋到饭后再聊,但是天气热,她们都没什么胃口,索性边吃边聊,就当消磨时间。
不过她开口时还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询问口气,“你知道林逸清腿摔断了吗?”
音珂的脸上果然出现了震惊迷茫的神情,“是阮茵说的,林逸清出国前她去找过他,听说是出车祸被电动车撞断了腿骨,但他没有留下来养伤,打上石膏就立马出国了。”
音珂完全不知道,她讷讷问,“什么时候摔的?”
“这个不清楚。”
从餐馆出来,站在街边,音珂捧着手机,信息页面是和林逸清的,她的手指就悬在键盘上面。
——但他没留下来养伤,打上石膏就立马出国了。
音珂最终还是收起了手机。
她望着路上的车流,忽然有些难过。
——林逸清,祝你永远无病多福,平安喜乐。
原来她许下的愿望是一句诅咒。
伤害就是伤害,再怎么粉饰到头来也会像此刻一样猝不及防被戳破,别想心安理得。
跟周妍分别后音珂又随便坐上一路公交车,她坐在左侧靠车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周围大都是一些背着书包的年轻学生,车厢内很安静。
坐在音珂前面的是一对穿蓝色校服一起听歌的男女生,车窗外夜景靡丽,男女生之间的距离被一根白色耳机线紧紧绞着,也许正有一首隐晦表达爱意的情歌被两只耳机连通进两颗稚嫩的心,青涩、懵懂、却心心相印。
音珂打开车窗看着外面,晚风轻拂,看路灯忽明忽暗。
——听说不久后祁肆臣也要出国,他和倩倩分手了。
周妍无意中随便带过的这句话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得知的关于那个人的唯一一点信息。
与她无关的,唯一一点。
忽然街边某家店铺音响里的老歌缥缈而来。
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用泪光吸引你
既然爱你不能言语
只能微笑哭泣
让我从此忘了你
后来音珂知道那首歌叫《独角戏》
这首歌曾陪伴了她很多很多孤单的日子。
音珂趴在窗户口,瞳孔里映着这座城市璀璨的星星点点,眼底有闪闪泪光。
再也不见,南城。
第二天,音珂到前台退房。
这次离开她买了晚上十二点的火车票,因为便宜,这次也是真的北上,但她不知道将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她兜里揣的钱不多。走之前她给奶奶留下了一些,也给早点铺留下一笔早餐费,麻烦老板多关照奶奶的饥饱,那张卡里她存了五千进去不能动,身上只剩下两千多块钱,要一直维持到她满十八岁,之后才能自力更生去打零工养活自己。
她也习惯安静的来去。离开常川时她带了捧向日葵去墓园看爸爸,之后又坐公车去看了眼已经不是她的家的那栋房子,卖豆花的阿婆还记得她,她就买了碗咸豆花坐在阿婆店门口的小板凳上吃。
安静的吃完,安静的离开。
离开南城这天,她也是这样的。
不过这次她跟周妍打了声招呼,她拒绝周妍来送她,感觉没什么要说的,而且分别总不像重逢那样让人心情愉悦,远去的人和送行的人,她总觉得驻足目送的那个人要更难受孤独一些。
傍晚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坐在公交车站台。
天边燎起一片壮丽的火烧云,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燃烧,不少人都纷纷驻足朝天边看去几眼。
她凌晨十二点的车票,她不赶,时间是十七岁的音珂最浪费不完的东西。
她能一直好好看完这一场日落。
她在这座城市看过无数次日落,阳台上,海边,还有此时此刻。
一直到夜幕降临,忽如而至的还有一场暴雨,简直就是一场意外。
雨越下越大,她等的公车迟迟不来。
音珂穿得单薄,努力往站台里面缩不让雨点落到身上。
可能要坐很久的火车,本来就是很难熬的一段长途,她不敢让自己感冒。
身上逐渐被斜飘的雨打湿,她心中祈祷公车快点到来,却看到从某个岔路口调头过来,破开雨幕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辆眼熟的车子。
隔着雨幕,副驾的车窗降下,音珂看到一张陌生女孩的面孔,继而是驾驶座的祁肆臣。
他的眉眼隐在一片昏沉中,却令人怦然心动。
上车时她的余光只来得及掠过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修长,骨指匀称,是很漂亮的一只手。
大脑中就挥之不去的盘踞着那只手。
后来音珂想她为什么没有拒绝上车。
其实拒绝才是奇怪的,而不拒绝,是掩饰。
陌生女孩从后视镜打量她,满眼好奇,是因为上车后她跟祁肆臣无半句交流,说是朋友实在不像。
音珂也知道,她估计是蹭了林逸清的面子。
而这个女孩,是祁肆臣的新女友吗?
可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女孩先下了车,车子上路后车厢里只剩下两个人,死寂的沉默像一块巨石挤压而来使得她坐立难安,有点窒息的僵硬起来,最后把头偏朝了窗外。
很模糊的,隔着雨淋淋的车窗她还是能在驾驶座一侧的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脸。
她悄悄的看着,直到他忽然看向镜中对焦视线过来时音珂匆忙闪躲瞥开目光,心脏狂舞得像被抓住的小偷。
应该没有被抓包吧?她有些忐忑。
就在这时,车厢内响起舒缓的音乐声,她眼睫轻颤,随着身体的逐渐放松,音珂再一次感受到这个人的细心,他是个温柔的人。
下车时她道了声谢谢,他礼貌的回以一句不客气。
她背着包往前走,听到身后车子再次发动引擎的声音。
她克制着回头的冲动,怕会被发现,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
当耳朵里彻底只剩下雨落的声音,音珂停下脚步回头,果然已经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还是静静的驻足了几秒,就那样望着滂沱大雨的街道。
以为的释怀其实是埋藏在心底的一根引线,其实自己也清楚,而这样一次意料之外的交集注定再一次引爆内心压抑的所有情绪,甚至是弹簧触到底之后反弹的一次大爆炸,藏在平静的躯壳之下。
是最后一面吧,其实挺幸运的,只是甜得发苦。
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当手中取到那张去往北城的火车票时音珂觉得恍惚。
四天前的晚上——常川县火车站。
音珂孑然一身,一只黑色书包是她唯一一件行李,手里握着去往北城的火车票。
绿皮火车呼啸而来缓缓驶入站内,工作人员维持着秩序引导乘客上车。
音珂挤在人潮里,步子被迫搡着往前推进。
有些人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些人在聊天,但他们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
在检票的那一刻,音珂忽然转身离开,不顾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不顾检票员的呼唤,不顾那些好奇张望来的视线。
没有人群自发往两边开道,但她决绝的,坚定的,背着一只黑色书包肩膀擦肩膀的逆着人流闯出去。
她重新买车票,地点南城,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奔赴而来。
不知道是为了谁还是为了什么,只是想在这里停留一天。
也许这次之后,她再也不会回来,所有的一切只留在记忆中。
多记住一点吧,其实也不是特别讨厌这座城。
改票,扔票。
2007年,她两次进入南城,一次带着恨意,一次满腔孤勇。
而恰好那年你明媚,又正逢我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