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夜又开始下雨,静谧的夜只剩下雨点拍打窗户的沉闷。
床上的人猛然坐起,额间冒着丝丝密汗,梦境里的情节似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宋柏张了张嘴,他觉得自己恍若失声般,说不出一句话。
他梦到林淮之死了。
这样的梦只有在最开始得知林淮之不见踪影的时候才会做,其间又不断和那场与冠军失之交臂的锦标赛最真实的经历回忆穿插而过。
他在医院得知林淮之退学的消息时,心里的念头只剩下——那个病殃殃的人是不是又难受了。
时间一年年过去,学业压力最大的一年在校领导的强调下紧锣密鼓到来,林淮之的身体那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胸闷气短、呼吸急促,睡觉无法躺平的情况。
宋柏知道林淮之的身体状况,开始也很单纯的以为林淮之只是退学,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淮之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抛下了。
没有人能联系得上林淮之,林淮之在阜衡教书的伯父也因为升职离开了学校,班主任只是得到了家长通知。
宋柏记忆中的十八岁,那年的秋雨很凉。
他长臂一伸,打开了床头的灯,喝完一杯水才慢慢冷静下来。
疲累的身体让他感受到胸腔里那股猛烈的震动,宋柏放慢了呼吸。
嘴上虚伪的不在意,在深夜里现实给他扇了狠狠一耳光。
宋柏打开手机,在新消息页面搜寻着林淮之账号,终于在工作群下的好几条消息里看到标红数字那栏。
林淮之回了他的消息,【你也是,别感冒了。】
空白许久的心底深处因为这句话瞬间充盈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被喂了颗定心丸,缓慢而有节奏地恢复原态。
宋柏这几年很忙,从医大毕业到实习再到考研规培工作。一次次的大交班和大查房,数不清的晨会,一台接一台的长时间手术,先前他根本没时间谈恋爱,学业和职位晋升足以让他忙得晕头转向。
悠扬动听的旋律在耳侧响起,欢乐又带有一丝悲伤的乐曲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宋柏缓缓闭上眼睛。
每道音符都是四散的青春碎片,让时间涌流泛起涟漪,宋柏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在琴房里的林淮之。
——“等你回来吧。”
这是当年宋柏最后一次听到林淮之和自己说的话。
翌日天光大好,入夏后的雨来去匆匆,天空碧蓝如洗,阳光从枝叶罅隙中落下斑驳光影,一树繁花开得赏心悦目。也许是因为昨晚下了大雨,密密匝匝的花蕊纷纷扬落在蓬松青草地上。
宋柏今天出门诊,预约满号,意味着他今天有的忙了。
住院部的走廊灯色明亮,病房窗户留有一点缝隙,阳光从那里挤进室内,林淮之替男孩擦干净脸就叮嘱他道:“下次不舒服一定要说,别让你妈妈再担心。”
似曾相识的话脱口而出,林淮之微怔。
“知道了知道了。”航航抬手抓住林淮之的手说,“林爸爸,我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我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
“航航这次生病让你爸爸也很着急啊。”林淮之答非所问道。
航航撇撇嘴,委屈巴巴说:“可是我生病了爸爸都没来看我。”
“嗯……”林淮之拖长了音调说,“你爸爸和我说过,等你身体好了,他就给你买迷你特工队超威巨鲨枪还有高达元祖全系列。”
听到自己有礼物,男孩眼睛瞬间发光,兴致勃勃问道:“真的!?”
林淮之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嘴角勾起笑容,“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林淮之不能和男孩说真相。
孩子还小,闵琳之前拜托身边的人都瞒着航航不让他知道自己父亲因公殉职的事情。
所有人统一口径告诉孩子,他的父亲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出差了,工作的时间会很长。
林淮之和闵琳在国外认识,久而久之的相处下就成了朋友。
闵琳后来回国的时候,他还在国外。
林淮之那时候也想过回国,但发现国内已经没有认识朋友的联系方式后他只能短暂作罢。
他曾尝试联系自己脑海中唯一记得的那串数字,得到的只有冰凉机械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那个人把手机号注销了。
林淮之觉得或许宋柏会怪自己,当他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时,距田径锦标赛举办日期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他没来得及和任何一个人告别,更没有实现自己对宋柏的承诺。
身体痊愈之后,林淮之就被家里人毫无征兆安排出国,他再度回到了父母身边。
一切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半年时间他就和宋柏完全没了联系。
林淮之思绪渐渐回笼,他的目光落在倚着墙而立的那把黑色雨伞上。
东西要还给宋柏了,他想。
下班后宋柏才看到林淮之早早给自己发的消息,说是因为联系不到人,雨伞已经放到护士站托护士小姐转交。
现在的林淮之倒是会逃。
他从护士那里拿回了伞,随后就离开医院驾车去了超市买今晚做饭要用到的食材。
下班晚高峰的时间,十字路口黑压压一片车流,宋柏坐在车内食指轻敲方向盘,目光懒懒看着正在进行倒数计时的红绿灯。
斑马线上有一对老年夫妻互相搀扶着向前走,而远边正好和地平线接近的暖黄夕阳将夫妇的影子拉得很长。
宋柏一时看出了神,直到那对老年夫妇消失在斑马线尽头的拐角处。
他大概也有那么一瞬间羡慕长久的执手陪伴。
这两天是周末,郑玉韬用不着上班,以致于宋柏回到家就见到在沙发上坐着看电影的人。
“你怎么还不回去?”他问郑玉韬。
郑玉韬把电影声音调低,半撑着胳膊看进厨房的宋柏说:“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嘛,你昨天不是遇见那谁了。”
“我有什么好想不开?”宋柏接满一盆水把青椒放下去洗净,“你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怎么回去和你老婆认错。”
“我这里不是避难所。”
郑玉韬进了厨房帮忙,“在你这里蹭完一顿饭我就回去,行了吧?”
“老实说,既然人家都结婚了,你什么时候考虑考虑你的婚事?我记得你爸妈都催着你吧,你硬生生从本科扛到规培结束,现在工作稳定下来了你还逃得掉?”
前年,郑玉韬回老家过年还听宋柏妈念叨她这个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谈一场恋爱结婚。
长辈们都想着抱孙子这件事,宋柏用学业和工作推脱了好几年的相亲。
“你是非林淮之不可吗?”
“欸我是真好奇,你是只对他有感觉还是只要是男的你都可以?那这样可不兴结婚……”
“不能当感情骗子,花里胡哨玩啊。”
郑玉韬嘴巴嘚吧嘚吧讲个不停,在灯光下明亮的厨房里,他的声音格外醒神。
宋柏终于听不下去往人嘴里塞了个西红柿,“闭嘴。”
尔后又淡淡说道:“我答应我妈安排的相亲了。”
郑玉韬吃惊看着他,满脸的不敢置信,“我靠,我就是劝劝……诶不是,你真打算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考虑也算不上,就是应付一下我妈她们。”宋柏将青椒切好,顺带把肉也处理好。
郑玉韬:“这样也好,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吧,各自走向新生活,对大家都好。”
郑玉韬这话说的没错,哪怕再重逢,过后回归各自原先的生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周围的人陆续成家立业,宋柏做事情贯来都有自己的节奏,硬是催他,他也不会听。认定的路也会闷头走到黑,脾气死犟。
郑玉韬真就是吃了一顿饭就回家,离开前还在玄关对宋柏说,“兄弟你大胆的往前走,按你现在这学历这长相,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宋柏笑骂他有病,感情事上哪来的一棵树上吊死。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夜晚,华灯初上。
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客厅一片昏暗,只有荧幕上闪烁的微弱光线照到宋柏。
他就刚刚郑玉韬看的那部电影从头开始看。
这部电影宋柏在大学的时候看过,他依稀记得电影的结尾女主死在了和男主约会的路上,两人十五年的匆匆时光,从提出做朋友到疏远再到明确心意,浪子回头的男人最后永失所爱。
宋柏很少看这种关乎爱情的电影,大学偶然心血来潮看起这部也是他突然记起林淮之和自己说的话。
电影此时正放到女主和男主走在草地上说话的那一幕。
"Whatever happens tomorrow, we've had today."
(不管明天发生什么事,把握好今天。)
电影里的镜头一转,三年五载就过了一生,即将获得幸福时的当头一棒再次让男人一步步堕落。通篇下来都在教人珍惜眼前,珍惜当下。
宋柏抿了口冰啤,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有些苦涩,浅淡酒香入喉让他神经有一瞬恢复清醒。
电影放完,宋柏起身开灯收拾了茶几,他顺势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抖落几下,超市找出的零钱硬币从衣兜里掉出来滚在大理石地面滴溜当啷响。
他弯腰捡起,微醺上头的醉意让他忍不住想起那年燥热的夏天。
假如时间能够回到原点呢?
宋柏拇指轻轻摩挲过硬币,他默默在心里做了个决定,随即将硬币抛向空中,尔后又稳稳当当接住。
他翻开盖在左手手背的手,硬币朝上的是数字正面。
不应该是这一面的。
“不对。”宋柏喃喃开口。
硬币再次抛掷升空,最后清脆落在桌上打转了好几个圈,随后像电影里的放慢长镜头缓缓停下。
夏日的鸟语蝉鸣从化不开的轻薄绿意中贯入人耳,葱茸茂盛的青春灯灯盏盏倒退。
一切回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