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再无赏花的心思,径直回到了汀兰院中,仍是心有余悸。
月若在殿中熏着衣袍,楠木衣桁上挂着一件织金妆花长袄,底下的狐形香炉里头袅袅升起白烟,闻着像是掺了梅花的,这是她等会儿要更的衣裳。
永嘉瞧着这件眼生,月若道:“今冬殿下还未曾穿过这件,是元年年初送来的料子做的。奴婢瞧着上头有梅花图案,与今儿个衬得很,便就拿了这件来了。”
仔细一瞧,果然绣着红梅,还有几只雀鸟停在梅枝上头。
梅花......怎么哪儿都冒了梅花出来?
眼下永嘉无端地对梅花有了些恼。闻着梅花香、看着那梅花纹样,心中越发别扭。这下子叫月若拿走也不是、不拿走也不是,她索性到了偏殿坐着,算是眼不见为净。
所幸晚宴上是男女分殿而坐,她不必见到裴清,也不必见到什么纪公子杨公子。
衡阳长公主仍高居主座,永嘉入了座,同周围那些贵女小姐笑着往来了几句便作数。瞥了眼座上,姑姑同杨家三小姐聊得正欢,没把话引到她这处来,永嘉略略放了心。
其实她最怕同衡阳姑姑说话,每每都要捧着笑脸说一堆漂亮话,实在疲累。
开了宴上了歌舞,笙箫乐声绕梁,众人闲谈着,宴上的气氛十分活络。
乔若云坐在永嘉一旁,趁着丝竹声正响,凑过来问:“你下午溜哪儿去了?我说个话的功夫就没见到你人了。”
永嘉搁下银箸,用帕子轻拭了唇后才道:“去了梅园。”
乔若云哦了一声,她对这种赏花的雅事没多大兴趣,转而兴致极浓地道:“他们今日在后园里比试,那射礼纪玉林竟没得个头筹。”
“他后来去了?”
“去了。”乔若云嬉皮笑脸起来,“你位置空了,他那儿便也空了。我起先还以为他是寻你去了,还觉着他胆子倒是大。”
永嘉面上轻笑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后怕。好在梅园偏僻,没叫什么人撞见。她同裴清孤男寡女在一块儿,让人瞧见了真真是说不清楚。
永嘉便作微讶道:“他不是通武艺么,竟没拿个头筹?今儿来的公子哥里头还有武艺比他好的?”
乔若云点了点头,道:“你猜猜,我保准你想不到是谁。”
永嘉将那些印象或多或少的名字皆在脑中过了一遍,末了,还是没想到谁能比得过纪玉林。虽然纪小公子的武艺同萧承远的比不了,但放在这些贵家公子里,还是当属第一的。
“就是裴清。”
自打裴清耍刀弄枪一番后,他射礼得个头筹这件事,并未出乔若云的意料。
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人。
她一开始觉得不该同永嘉提裴清,但是后来越想越觉得该提,兵家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永嘉若想同裴清斗法,先得将这个人摸透了。摸透,就是将裴清琢磨一琢磨,她幺弟接了这个差事。
打听回来,她幺弟道:“裴清说他小时候跟着他爹行医,山上流民乱匪多,无奈学了一身武艺。阿姐,他哪日要是不当文官了,我可得把他收入我大哥帐中做个副将,他那功夫可真漂亮啊!”
乔若云给了她幺弟一个栗子,这就临阵倒戈了?
乔若云说话时,永嘉正端起玉盅抿了一口酒,闻得“裴清”这二字,生生被清甜的酒液呛着了。她咳得双眼湿漉漉地盈满了泪,像只受了惊的小鹿,连带着双腮都飞了红霞。
她连忙拿了锦帕,乔若云不禁疑惑道:“你这酒和我这个不一样,有那么烈?”
永嘉一噎,待稍平复了些后急急问道:“哪个裴清?”
难不成还有重名的?
“还有哪个裴清?”乔若云努了努嘴,“就是和你是仇家的那个裴清。照我看呐,你现在虽然记恨人家,但还是不要和他正面交锋的好,他是个厉害人物。”
竟真是他。
永嘉压下心中的讶,轻哼了一声,伸手将玉盅推远了些:“他替朝廷办事,我有什么可恨他的?再者,我如今又同他没有交集,无须恨他。”
见乔若云愣愣的,永嘉又补了一句:“往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乔若云盯了永嘉半晌,这两句话不太符合她的性子,照理说永嘉该狠狠地将裴清碎尸万段才是。这只是她们两个人说话,又没有旁人听着,再说那些官话做什么?
“京城里不管是什么人你可都敢爱敢恨,看得上便是看得上,看不上便是看不上。怎么到了裴清这里,你就说反话了?”
永嘉极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望着殿中央舞着水袖的宫女。
“我有说反话吗?我只是觉得犯不着为着自己的私事恨他的公事。”
乔若云狐疑一阵子,没再细究什么,心思还是挂在今日射礼那仗势上,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听说裴清是最后一个到场子里去的,他们那会比试得已经差不多了,原以为要按着惯例让纪玉林得个头筹,没想到这压台的一鸣惊人,生生将纪公子给超了。”
永嘉眼前浮现出那素袍之人噙着笑,不慌不忙拉起弓的样子。
等等,她想这个做什么。
永嘉蹙了眉,冷哼了一声:“再如何,都和萧承远比不了。”
“萧承远那是自然......”提到他,乔若云压低了声,“再过几日他们就要赶赴边疆了,你要不要去见见?”
照理,永嘉是绝不能出宫相见的,所以她与陆平那桩事皆是秘密筹划。但乔若云是谁?是她肚里的蛔虫,自然晓得她会做些什么。
见着永嘉点了头,乔若云叹了口气:“不说是成了半个婚吧,总归也是你小时候一起玩大的。他们若是在军中缺什么少什么尽管提,天高皇帝远,总不能叫他们太委屈了。”
不知是谁给安排的,萧家流放边关之所,恰恰是乔若云她大哥的驻地。乔萧两家从前虽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已是英雄迟暮惺惺相惜,无论如何会给萧家二人优待。
永嘉感激地拍了拍乔若云的手,道:“我会同他说的。”
乔若云捧着酒盅来要同永嘉碰杯,手都伸过来了才笑着道:“我忘了,你那酒太烈了。”
“月若,快来给你家殿下上盏茶,好让她以茶代酒。”
永嘉止了她:“哪里这么娇气,方才是喝得急了,无碍。”
永嘉同乔若云碰了酒盅,清脆的一声响后酒液入喉,清甜微辣的滋味在喉头漾开,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
不是个文官么,也会武?
几盅酒下了肚,身子渐渐地热起来,她的胆似乎也大了些,懒得藏着掖着自己的心思,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做礼部侍郎的,武艺上倒也精通,他不是个文探花么?”
乔若云将她幺弟那句话说了,又笑道:“你这是偏见,还不许人家也文武皆通?像他这般平步青云的,定然是有些常人所不有之处,否则怎么能在短短这些时日里成了礼部侍郎呢?连我爹那人都对他颇有看法。”
文官武将历来都混不到一处去,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乔老将军是个板正的将军,故而依祖制,取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招数,同文官的交道都是点到为止。
永嘉好奇道:“将军是个什么看法?”
乔若云悠哉地抬了腿搁在膝上:“我爹说他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实在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说他既不全黑又不全白,这样的人是最精的。他眼下又得圣宠,所以,我们呢对这裴大人不可敬而远之,还须稍加走动走动。所以我才说,你如今还是谨慎些好。”
这话的意思是,裴清既不是个清正廉洁到底的好官,也不是个一味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恶官,而是一个极会审时度势之人。
他干过许多让言官御史愤懑到联名上折子弹劾之事,譬如接连倒了连同萧家在内的一批老臣,却也做了不少造福百姓的好事,譬如推行新政颁布新令。
但是归根结底都一样,都是讨上头万岁爷的高兴。
永嘉听罢,在丝竹声中思索许久。乔若云只当她是被那歌舞吸引了去,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便由着她了。
永嘉在想,裴清为什么要娶她。
今日在梅园中听他话中之意,在她同萧家大婚之前他就已经想娶她。
可是,在此前,她从未见过他。
难道裴清真的敢赌,赌自己圣眷优渥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攀附了皇亲,皇兄还能留他在官场上?
即使赌成了,皇亲国戚这个名头最终还是虚的,对他的仕途有所助益,但并不多。再者,放眼京城,凡是沾了皇亲国戚的名头的人,也没有几个能权势盛到他这般地步,他又何须靠这种虚名?
可若他赌输了,那真真是到头来都白干了。
无论怎样权衡利弊,裴清都不该有尚公主的考量。
永嘉想不通,她烦躁地将一根银箸插进琉璃盘上摆着的一颗青葡萄里。
一曲歌舞毕,一个太监堆着笑走了进来。
“长公主、公主、各位贵人小姐们安。那厢里的公子、大人们说今儿个射礼射得高兴,吩咐奴婢来同殿下讨个头彩。”
衡阳绽了笑颜:“本宫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你该来、该来。嘶,今儿个是哪家的公子得了头筹?本宫在这儿一高兴,就忘了那头了,都是这些花朵似的姑娘们呀哄得我太高兴了。”
“禀殿下,是礼部侍郎裴清裴大人得了头筹。”
永嘉原本望着那太监,听到这话时,将目光移到了桌上。
衡阳惊奇道:“裴清?他在这上头也如此精通?本宫还猜着是玉林呢!往年里都是他得彩,如今倒来了个敌手。”
乔若云接话道:“纪小公子这回可是要回家去勤学苦练了。”
众人都笑起来,其中有好些个小姐们窃窃私语地论着裴清,一会儿说“人品贵重”,一会儿说“颇受圣宠”,譬如永嘉座后的几位。她只当没听见。
“这让本宫想想,给个什么彩头呢......裴清可求了什么赏?”
太监回道:“裴大人说只要是殿下赏的,都是好的。”
“他是个会说话的。”衡阳笑道,摸了摸头上的金钗,又想褪腕上的玉镯,“哎呀,本宫这儿都是女儿家的物件,这裴大人还未成家,赏过去了也无用。”
太监踟躇道:“这......”
忽地,衡阳看向座下正发呆的侄女,道:“永嘉,你觉得该赏点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