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高门的子弟,但凡家教松了些,多少都有红颜知己,是名楼教坊里的常客。至于那些为官做宰的朝臣们,朝廷虽有明文不得□□狎妓,但偷摸着尝腥的也不少。
小德子回道:“裴大人在这上头的风声不错呢!没人说他有逛青楼、狎娼妓这等腌臜事的。奴婢打听了这么多,打听来打听去,裴大人好像只对官场感兴趣,那些个歌伎优伶、书画古玩之流的闲事,裴大人都不沾。”
永嘉微讶。
“他这人是个权臣奸臣,做的事倒是......”
倒看上去像个好人。
裴清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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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萧承远和她说裴清是个好人,且是个堪嫁的好人。
永嘉不认为裴清和“好人”“堪嫁”两个词沾得上边。
长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街边支着不少摊子售卖货物,将本不宽敞的街道变得更加拥挤。水泄不通,马车如乌龟一般缓爬着。尚是初春,寒风凄切。车舆厚重的轿帘掩得实,温暖却窒闷,催得月若昏昏欲睡,永嘉却清醒着。
她在想萧承远刚刚说的那些话。
今日她来京西驿站送萧承远,出了年关,萧家人该上路了。这一次既是来为他送行,也是来说一些要紧的话。一则是想问一问萧家到底有没有谋逆,二则是商量日后为他们翻案。
萧承远立在树下,她一见了他鼻子就酸了。
换做从前,永嘉定然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萧承远掉眼泪,因为从前根本想不到萧承远有一日会过得这么惨。
他瘦了,习武身躯本该健壮,如今却与那些闭居屋中死板读书的文人一样单薄,想是在诏狱里过得实在不好。
“别哭啊,我没死。”
萧承远的第一句话如是说。
熟悉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永嘉悬着的心放了下去,眼泪却还是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又笑道:“有生之年你还会为我哭一次呢,那我这一遭也算值了。”
永嘉咬了咬唇,差点儿将眼泪逼回去,恼道:“萧承远!”
她是真的怕他死。寻常人背负上谋逆的罪名都会想不开,更何况是他这般傲的少年将军,如鹰折翼,恐怕会以死换忠名。
现在看来,大概是不会死的。
她原以为这一次来见他的氛围会十分凄清,譬如落叶哗啦哗啦掉,萧承远眉目紧锁满含哀愁,但现在好像不是这么个情形。萧承远话语轻松,永嘉也和缓了心情,先问了那句她一直想问的话。
“你们有没有?”
“没有。”
说这句话时,萧承远眼神坚毅,一如从前那位骁勇的将军。
永嘉松了一口气。
裴清弹劾萧家谋逆,此举实在荒谬。可是皇兄的反应让她意想不到,三法司的明证实据亦让她意想不到。难道是她错了?难道萧家真的谋逆了?
还好,还好。
“先委屈你在边关几年,我会想办法把你们救出来,然后给你们翻案。”
永嘉觉得她在今日说出这么一句话,萧承远定然会感动得无以复加,连声赞叹她不愧是他十余年的知心好友。
——然而萧承远并没有。
萧承远皱了皱眉,没说话,却伸手揉她的头发。
他一直喜欢这样,把她打理得好好的云鬟揉得蓬松散乱。她从前恼他,总要扁了嘴把他的手打开,但现在她正言辞恳切豪言壮志要为友人翻案,所以没顾上这个。
他不说话,永嘉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充分,便补充说明道:“我认真考虑过了,从前我没有参政,暂时没有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本事。但我好歹是个嫡亲公主嘛,裴清现在权势正盛,我扳不倒他。等过几年我找着了时机,定然把他打个落花......”
......流水。
豪言壮语没说完,因为萧承远打断了她。
“若想翻案,三年五载都不会出一个结果,还要将你自己搭进去,别白费力气。”
永嘉有些恼:“你是不信我愿意为萧家翻案,还是你觉得我做不到?”
萧承远从前也和太子哥哥学了些不好的,也觉得她娇气,连爬个树都不会,气煞她也!那些小事也就罢了,这等大事他还冷嘲热讽做什么?
“都不是。”萧承远没径直答她,声音严肃了些,“你偷偷来见我,不能耽搁太久,许多话我不能和你说清楚,只能简而言之。我现在有两件事和你说,你务必听进去。”
萧承远突然正经起来,让永嘉心里忽地沉重了些。
“什么事?”
“第一,秦王......当今圣上在位时,你万万不可提及为萧家翻案一事。我知道你为着萧家好,但是此举太险。”
这个道理永嘉明白,若是这几年就提此事,会对皇兄的圣誉有所影响。所以须等得久一些,待能彻底将裴清扳倒的时机,再提萧家之事。
“第二件事。”萧承远顿了顿,目光异常坚决,“不要恨裴清,不要想着扳倒他。”
.......不要恨裴清?
永嘉愣了。她上一句话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扳倒裴清。
她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重问萧承远一遍后,发现自己听得很清楚。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抿紧唇警惕地望了一圈四周,没有人能听到他们二人说话。
“裴清威胁你了?”
她早该想到的,裴清盘算着娶她,自然想让她放下萧家一事。可是萧承远从来不是能被威胁的性子,裴清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萧承远吃错药了不成?
萧承远抚在她头上的手忽地上了些力,似是想将她拉近些,可最后还是没有,松了手落下。
他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他怎么能威胁得了我。”
这个笑容惨兮兮的,永嘉看得出,所以满脸不相信。
萧承远只好继续道:“裴清有苦衷,但此中牵连之人我不能与你细说。你只需要知道裴清是个好人,你可以信他。”
永嘉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头。
“苦衷?你若不与我说清楚,我如何明白?如何信他?”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可是,当真不是他威胁你了?是他弹劾的萧家,是他审你们的案子要叫你们父子三人死,你现在空口无凭说他好,那我怎么能听你的话呢?”
萧承远默了一会儿。
“永嘉,若我是你,我也不敢轻易相信,但......你还不了解我?我宁愿死也不愿萧家担这个罪名,裴清又拿什么威胁我?我认罪,是怕我死了,你会伤心,而非裴清要挟我什么。”
永嘉亦默了一会儿。
虽然她从前说过一百遍“萧承远你死了算了”,但他要是真的死了,她会伤心一辈子的。所以萧承远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是没有实证,她还是理解不了,裴清怎么会是个好人呢?
看着她拨浪鼓似地摇着头,萧承远张了张口,攥紧拳,关节都泛了白。但他最终还是咽下了那些呼之欲出的、让她顷刻就能明白所有的话。
“或许日子久了,你就能明白了。”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裴清不是想求娶你吗?京城中那些人我一个都看不上,裴清,比他们好一些。”
永嘉的眸瞪大了,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好似萧承远被裴清附了身。
“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和他到底......”
“所以你可以信他。”他道。
忽地,守在远处的参将高声喊着催萧承远上路。严厉、紧促的声音在冷风里打着转儿,永嘉只好咽下满腹想问的话。她本就不能来见他,若是让人看见了或是耽误了时辰,对他更不好。
和他嘴上干架干了十几年,但她没忘记萧承远会背着她回长明宫,会偷偷带她溜出去玩,会笨手笨脚地给她买好看的簪子簪上。
但是现在他要走了,一别不知是多少年。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萧承远的笑收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抬了手给她拭泪,手指有些抖。
“好啦,别哭了。小哭包子丑得很。”
泪眼婆娑中,永嘉又悲又恼地瞪了他一眼。
萧承远最后一次抚上她的云鬟,这一次没有乱揉,却是从她发间抽下一根金钗,再拿走了她的锦帕,将金钗裹好收入袖中。
他笑道:“回宫吧,不然年年要想你了。”
永嘉望着他刚刚拿着金钗的手,泪里偷闲道:“银两细软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拿这个费不费劲?放在身上不舒服。”
“一支钗,睹物思人。”他轻声说,“接了赐婚圣旨的那一日,是我这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接赐婚圣旨他高兴什么?永嘉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她反应了过来,萧承远已经走远了。
永嘉就跟一棵树一样僵在原地了。
她自诩善于体察人心,却一直未注意到萧承远对她的心思。从小青梅竹马伴着长大,她一直只将他当成乔若云一般的玩伴,没往别处去想。
那时候他知道了她喜欢祁隐,还特地跑去看祁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最后告诉她祁隐虽是个好太医,但是他直觉祁隐有许多不对劲,让她不要再喜欢祁隐了。
她没搭理他。
父皇赐婚那一日,她咬着唇与他大眼瞪大眼瞪了好一会儿,最终他笑眯眯道:“这样也好,就算搭伙过日子了。”
萧承远竟然喜欢她么?这当真是.......
她摸了摸变得空荡荡的云鬟,望了望远处飞马驰去留下的风沙,叹了口气。
萧承远一直都待她很好,便连这桩事都待她好。他知道她不喜欢他,所以才放到今日来说,免得二人有了什么磕绊。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并非我心悦你你就能心悦我。
所以永嘉忧郁了一会儿,就释然了。她和萧承远并非是阴差阳错,而是二人有缘无分。
上了马车,永嘉开始琢磨萧家和裴清的事。
这桩事实在离奇,从前不论大小事,萧承远从不瞒她,更不会将一件要紧的事如此含糊地说出来,便是太子哥哥九岁尿了床的臊事,他在她的央求下都说了个大概。
永嘉想,这件离奇之事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萧承远魂被裴清勾走了;第二种,萧承远说的是实话,其中确实有着她不能知道的隐情。
裴清那人噙着笑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活脱脱一个奸臣。
还是第一种的可能性大些。
思绪飘飞许久,忽地,马车缓慢转动的车轮在长长的吱呀声中停下,想是又遇上旁的车马堵住了,永嘉移回了思绪。
她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今日不论遇到或大或小谁家的车马一应都是先让。回宫的路上挤得很,今日停停走走数次。这一次不知怎的,停了许久还未走。
她支着头闭目养神,赶车的小宦官隔着厚厚的车帘递话道:“殿......姑娘,这、这马车堵住了。”
月若呵斥道:“移到边上让个道不就成了吗?这点儿小事还来叨扰殿下。”
小宦官委屈道:“不是奴婢不让,是对面那辆不过来。”
月若道:“那是对面让了你的道,你就过去呀,蠢材蠢材,还不如让本姑娘来驾。”
小宦官细声细气道:“可、可对面也没让道呀!月若姐姐,您不信打起车帘来瞧瞧。”
月若一愣,永嘉抬了眸。
是故意来堵她们的?难不成她出宫的事情让人知道了?
月若会了公主的意,低声问小宦官:“马车是谁家的?”
小宦官是司苑局到宫外采买蔬果的,他平日里常常赶车马送货物,眼睛还算尖。他仔细瞧了瞧,回道:“这车夫奴婢眼熟,像是哪位做官的大人府上的。”
哪位大人?
永嘉蹙了眉,忽听车舆外响了声:“月若姑娘,我家大人请你家主子去江月楼一叙。”
来人果真知道是她们!这声音她并不认得,他家大人又是谁?
月若掀起车帘一角,正好能瞧见小厮,不悦道:“你家大人是哪位?”
“礼部侍郎裴清裴大人。”
如果那会儿裴大人不坚持留下来的话,萧小将军能平安和永嘉过几年安生日子。如果这样就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了,永嘉或许会喜欢上萧小将军的。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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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续前缘(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