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府邸,百年老宅,如今只剩下了夏福。
透过支起的窗,还能看见外面站岗的府兵。
美名其曰是保护,也还是庆国公的监视。
夏福收回目光,继续在手心的伤处撒上药粉。
他只不过离开的金陵一夜,怎么仿佛错过了半辈子,许多事的发生都令他莫名其妙。
先是生道道坛被一把火烧没了,以为是先生救得火,不曾想一直不露面的庆国公带着人亲自来家中抓人。
而且先生不仅不申辩,反而将自己和几百号亲戚都送进了大狱。
这是为什么呀?
“就是啊,国公,您都看出那亓官柏的小心思出来了,干嘛还把他抓进去,岂不是着了他的道?”
庆国公府,韩朔闭眸躺在摇椅上养神,一旁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仆为他扇着扇子,颇为不解地问道。
韩朔抬了抬手腕,手指微动,语气悠闲地说:“等等,再等等。”
茶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话音落,门外便走进一个黑衣人,蒙着面,单膝抱拳道:“禀国公,虎卫十一人已全部抓了回来!”
“嗯。”摇椅吱呀,连节奏都不曾变过,庆国公嘴角露出一抹得意地笑:“人……好用吗?”
黑衣人:“国公的人果然训练有素,不怕痛也不怕死,那些虎卫是勇猛,可在不要命的面前也要败下阵来。”
“东西拿了?”
黑衣人提起手中的一串叮咣响的腰牌:“都在这了。”
“好!”庆国公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是时候去会一会咱们自作聪明的首辅大人了。”
金陵是大城,府衙大狱男牢六间,女牢四间,死牢四间,共十二件牢房。
亓官家人数众多,把牢房塞得脚不沾地,连坐都坐不了,只能站着。
这样的环境,再克己复礼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抱怨,
庆国公带着人慢悠悠地从牢房之间的路上走过,直奔最里面的死牢。
空空如也的地方与其他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围栏内茕茕孑立的背影,庆国公背着手,盯着他须臾,干涸的唇笑了起来:“不愧是首辅大人,凭白蒙受了牢狱之灾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本国公着实佩服。”
牢里的人像是无视他一般,毫无反应。
待狱卒打开牢房的门,庆国公踱步走了进去,凑到亓官柏跟前道:“看什么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花板与墙壁之间一只长脚蛛在织网,由内而外,已经成型的网中央,小小飞虫被缠住了翅膀,正在不停扑腾着。
亓官柏启唇道:“蠓入蛛网,垂死挣扎。”
庆国公闻之一乐,四颗牙一张一合道:“大人说的可是本国公?”
亓官柏漫不经心地回过头,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一角微动,坐到了草席上。
爱答不理的态度令庆国公心中不悦,布满皱纹的脸抽动了一下,声音暗了几分:“亓官柏,别以为你乖乖束手就擒本国公就喜不自胜了,睁开眼睛看清楚,谁才是布网的蛛!”
庆国公把腰牌扔到他面前。
“看好了,虎卫的腰牌,一个个可做不得假。”庆国公睁着眼睛,生怕错过亓官柏的一丝表情变化,“为了怕消息被拦截,你把十一虎卫都派了出去,是不是以为这样本国公就追不回来了?”
“哈哈哈正合我意!”庆国公不自觉提高了声音,“本国公就是人多!”
“方才在亓官府,你不为自己申辩,不就是觉得我那宝贝儿子会派兵来救你吗?”佝偻的背低下,浑浊的眼珠紧盯着亓官柏的眸子,“中西十四城都是本国公的人,你的消息,别想送出去!”
“中西十四城?”亓官柏终于开口道,“国公有些夸大了。”
“生道从边境而起,一路花的都是我的钱,怎么就不是我的人了?!”庆国公低吼,嘶哑的嗓音令他更加阴森可怖。
“故而国公定也知晓,生道背后非我大柿之人了?”
“那又如何!”庆国公道,“我儿子打下的天下,若不是他韩阳舒是个白眼狼,老子如今就是皇帝!凭什么不能说了算?!”
亓官柏似有似无勾起的唇角,韩朔先是一愣,而后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声音更大了。
“大柿友好邻邦,是皇室之责!”
亓官柏低眸不言,庆国公没由来心里慌张,可是转念一想,有何慌的?待到拿回应该属于他的一切,万般便有胜者言。
他试图挺直因年迈而萎缩的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
“算了,与将死之人说这些做什么。”
牢狱简陋,屋顶破损处大雾触壁凝结成水,尖锐的木刺终是不堪其重,化为晶莹的水珠滴落,正好落在长脚蛛身上,把它带出了自己的网,锤到了地上。
静默中,亓官柏温润的嗓音带着隐隐冷意。
“国公所言,只一事柏不冤。”他道,“ 那火,确是柏放的。”
庆国公离开的脚步一顿,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令他心中一惊,眉心紧锁,最后回头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亓官柏,快步走出了大牢。
明明恭送时主上还很得意,可回来就变得心事重重,老仆吓了一跳,连忙为他倒了杯茶:“国公,这是发生何事了?”
庆国公没接,眨着眼睛缓缓躺在了摇椅上,眼珠随着思考小幅度地转动着,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眯了起来。
“他说火是他放的。”
老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眨眨眼也跟着点头。
“可不对啊。”庆国公眉心紧锁,“那个叫之未的子师说这事他们自己做,连火烧道坛这事都是他提起的。”
“老奴还记得,那穿红袍的人登门拜访过国公,说是……有什么过意不去。”
“那道坛都是本国公暗中出资帮扶才建成的,这计划该特意上门征得同意。”庆国公点头,又“嘶”了一声,“可他明明说的是,自己动手,在那亓官柏全然不知自己与这是有联系的情况下,直接上门捉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是他说的吧?”
主人商议事宜一下人自然不知晓细则,老仆伺候国公多年,这种时候点头就可以了。
“嗯嗯。”
“但那亓官柏看起来不仅不惊慌,反而还说火是他放的,没冤枉他。”庆国公思索道,“问题是,那火,不该是他放的呀。”
老仆接话:“那说明……”
“若真是他放的火,要么他是神仙,未卜先知还将计就计。要么……”
老仆:“要么?”
庆国公眼珠一颤:“要么那些子师泄了密,将这计划告诉了亓官柏,又或者说,他们是一伙的!”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声音随着情绪越来越高,尾声都劈了叉,像刀尖划在铜镜上般尖锐。
“对,生道那些哀牢人,没原则的,眼里只有钱钱钱,背叛……给些好处就能背叛本国公!!”
“国公,国公消消气。”老仆在一旁安慰道,“我看那些孩子对人还挺好的,要不找过来问问,说不定是什么误会呢……”
“误会?”庆国公道,“也是,万一那亓官柏使诈,故意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本国公其实不是着了他的道?”
“那老奴……”
“去!去请之未来!”
……
“生道无极,师言……”
“还师什么言!”庆国公不耐烦的打断了,“我问你,道坛的火是你放的,还是有其他什么人?”
红袍下的躯体似是一怔。
火星的灼烧感还在身边,月光背影处,那双冰冷的眸于脑海中挥之不去。
“师……”
仅露出的下半张脸上,能明显看出她的僵硬,之未抿了抿嘴,道:“子师亲眼看着火在面前燃起。”
庆国公自然不会跟她在这时玩文字游戏:“你是亲眼看着烧起来,开始亲自用手点的火?”
子师深吸一口气:“大火燃起,道坛烧毁,亓官柏与亓官一族都入了大狱,生道有亓官明,您拿到亓官的铺子也阻断了金陵与都城的消息往来,目的皆已达到,国公是有哪处不满吗?”
“满意,本国公满意得很啊……”庆国公面色凝重,似乎要将她眼睛上的红布盯穿,“亓官柏道是他烧的道坛,子师你说……他为何知道咱们之间的计划?”
“师言……”
“够了!什么狗屁师言!!你们生道竟然敢跟本国公戒备之人通气?”庆国公气得满脸涨红,“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忘了当初是谁在你们走投无路时倾囊以助了?胆敢背叛本国公……”
之未微微张口,而后微笑地回道:“国公真是误会子师了,子师以师为信仰,再者便是国公,断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国公,生道深知国公大恩,也懂得您的苦心,若您真的对生道失去信任,也不会叫子师前来言明,您意在开诚布公解决,便说明您的心还是偏向生道,而不是那造谣的小人。”
“……”一番话把庆国公给噎住了,他其实就是一冲动想质问出罪魁祸首,可经过她这么一说,若再追究,那不就显示出他不深沉的思想来?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决定还是以自己的脸面为尊,开口道:“你知道就好……合作还是要的,咱们把话说开了,以后便不会再因为这事再节外生枝。”
之未笑着欠了欠身,红布遮去了她眼中的寒意。
夜半至深,大牢中亓官族人困得不行,因为地方不够,只能靠在一起打盹。
红袍拖地摩擦出微弱声响,来人缓缓走向牢狱深处。
她在栏杆外虔诚跪拜。
“师临生道,之未垂听师言,生道无极。”
最为空荡的牢房中,月光从头顶缺口处洒下,落在银丝白袍上。
亓官柏缓缓转过身,面容从阴暗变得清晰。
墨极微蓝的双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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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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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蠓落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