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的迹象。
殿中无人,漆黑幽静。
九方书瑟缩在内殿的角落里睡了一夜,烧得迷迷糊糊,又饿又冷。
视线里,有人走过来,他一身玄色,下摆坠着缎绣金龙纹。
他在她身前停下,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九方书认得他。
昨日丧钟长鸣,他说皇帝已经死了,她不用再祭天。
九方书觉得,是他救了自己。
所以他们可以是一伙的。
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喝水。”
他盯着她,片刻后,手向后抬起:“拿水来。”
宫人忙捧了水疾步走进来,他接过,握在手里迟迟不肯给她,视线越过碗沿儿静静地打量她。
许久之后,才微微颔腰,施恩般递了过来。
九方书身上的伤撕扯着生疼,她渴急了,不顾一切地昂起头凑到碗边张嘴含住碗沿,大口咕嘟咕嘟地往下吞。
她低着头,如繁花般杂乱茂密的睫毛因为酣畅而急速眨动。
延陵西突然耐心很好,他站起身,恶劣地收紧手腕往上提,逼着她半起身凑上来往下压碗沿儿。
他想起那只快要渴死的小狐狸,它也是这样夺他碗里的水喝。
后来他杀了它,还喝了它的血。
许久,九方书终于喝完,碗里的水只剩下个底儿。
她回坐到脚腕上,垂着头微微喘气。
用完后被抛弃的碗,坠在他手中,延陵西突然松开手指,碗应声落地。
九方书被这小小的动静惊到,她的视线追逐碗滚落的方向,碗滚落到她膝盖边,停下来的那一刻瞬间碎成两半。
她怔怔的,抬起头看他。
她的双颊因为高烧泛红,为白森森的脸蛋注入一丝艳丽的活气,她苍白美丽的不像人,像是从祭坛中死而复生的艳尸。
九方书盯着延陵西的眼睛,满眼都是涉世未深的困顿不解,突然问他:“你比太子和长生方丈都厉害吗?”
这些人都想让她死,若她无人庇护就会被再次猎杀。
她的眉眼艳丽妖媚又懵懂无知,令人无限怜悯无从下手。
延陵西忽然笑了:“自然,我是天子,他们都是乱臣贼子。”
祭天那日他来时,她分明看到天上的人形黑影吓地落荒而逃。
他能杀了那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所以,如今天上地下,只有他才是那个可以碾死众生的人。
先王、太子、老和尚还有司天监都想杀她祭天。
他说他们是乱臣贼子,那就说明他们是对立面,而他救了自己。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九方书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有价值的。
江山社稷是一个更大的屠宰场,她现在必须顺应规则。
九方书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的价值是什么,但目前看来这价值可以暂救她于水火。
她长嘘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她掌心撑着地前倾,无比信任又感激地用脸颊蹭他的手心。
像一个未开蒙的小动物,企图讨好以求庇护。
延陵西怔住,收紧虎口,敛下睫毛看她。
九方书扯扯他的衣角:“我的衣服全湿了,好冷,背上也疼。”
她在跟他告状,她把他归为一党。
延陵西的眉眼冷下来,同党这种东西,他以前不曾拥有,现在也不需要。
他睨着九方书身上潮湿贴身的衣服,瘦弱不堪一击的薄背,嫌恶地拂开她惨白的手。
他转身往外走,吩咐道:“把她洗干净。”
延陵西走后,宫人鱼贯而入,引着九方书去沐浴换衣裳。
圆脸的宫人给她盘发的时候选了一个簪身锋利又金光闪闪的簪子,赞她:“姑娘气质贵艳,戴这只簪子再适合不过了。”
九方书很满意,她开心地冲着宫女笑,她茶色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人的时候,带着模糊不清的质感,艳丽又诡异。
圆脸宫人不敢再看她,忙躬身退了下去。
另有宫人捧着饭食上来,九方书吃饱喝足,又喝了一碗退烧的药,摸进内室的卧榻里睡觉。
入暮以后,雷声拔地而起,狂风暴雨来临。
九方书惊醒,梦里是祭坛中灼烧的烈火和人群中赤红如血的眼睛,还有云层后妄想摄她魂魄的具象人脸。
她惊魂未定,全身被冷汗浸湿。
她叫宫女放好热水,合衣躺进浴汤,被温润的水淹没,她紧绷的筋骨才终于松弛下来。
突然内殿的门被推开,来人背着光,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投在墙上,玉山将倾般巍峨晃动。
冷风裹挟着腾腾杀气冲进来,他身上混合着潮湿雨水的血腥味闯进湿气氤氲的浴室。
九方书浮出水面,她藏在帘子后面悄悄往外看,她看到延陵西坠满衣摆的鲜血和滴血的指间。
他浑身是血,径直向浴汤走来。
九方书害怕,她慌忙跳进浴汤里躲着。
延陵西走到浴池边站定,他脸上沾了血,面色颓败,死气沉沉。
他就这样站着就不动了。
九方书想:要是死了就不好了。
她忙爬出来,试探着碰了碰他,见他没有反应,才伸手拉他过来,用浸满热水的裙摆给他擦脸。
他全身都是血,九方书找遍了却没看到伤口,她疑惑地问:“怎么没有伤口呢?”
延陵西突然冷笑出声:“死的另有其人,我怎么会有伤。”
他盯着九方书,看起来冷静冷漠又恨意滔天:“令人唾弃的血脉是他给我的,天下人厌恶我,他是始作俑者。”
听到是别人的血,九方书很嫌弃,她停下给他擦眉眼的手,转去擦自己沾染了血迹的手指。
天子是最大的屠户,被杀的想必是乱臣贼子之一,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她满怀期待地问:“你杀了谁?”
雷声与闪电蛰伏,室内静谧异常。
雾气集蕴,水滴像泪水沉在他睫毛上,他看起来疲惫又哀伤。
许久,延陵西平静下来,他的语气不再充满阴森恨意,反而渗满了百无聊赖地颓唐,他盯着九方书的眼睛,语气平淡:“方才,我亲自去送父王上路。”
九方书不解,她仰着头看他:“先王不是昨天就死了吗?”
延陵西看着她,眼睛黑沉得吓人:“昨日是陛下斌天,今日是弑父。”他轻嗤,“国仇家怨,自然要分开。”
九方书反应过来,被惊地眼睛滚圆。
弑父?
他杀了先王!
她眨眨眼。
既然他杀了让自己以命换命的先王,那她就不用再祭天了。
九方书感恩戴德地看着他,他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又是那一副同党表情。
延陵西没在她脸上看到害怕惊恐亦或是批判咒骂,还有些不适应,他大仇得报无人贺也无人骂,兴趣缺缺地叹了口气。
他突然摊开手伸过来,示意她洗手。
九方书想到这是先王的血,她嫌弃不愿意洗,转身就要走:“我去帮你叫宫人。”
延陵西拽着她的腰带把她扯过来,九方书被迫半悬在空着。
他的下颌线紧绷,显然是生气了。
九方书只能认怂,乖巧地握着他的手给他洗。
等洗干净了,喊他:“洗好了。”她扑腾了一下,拽着他的手腕求饶,“疼。”
延陵西不悦:“你在嫌弃我?”
九方书摇头:“不是,我嫌弃你身上别人的血。”
她有最干净最通透的眼睛,低眉顺眼的时候乖顺漂亮,眼睛因为悬吊通红,像泫然欲滴的花,极致美丽。
他脸上的戾气散去,手中的轻纱滑腻无比,她的腰不盈一握,他几乎可以一手握住。
呼吸喷在耳边,九方书觉得痒躲了一下,她的身体因为挣扎从他粗粝的掌心滑落,腰带散开,轻纱从肩膀上滑下来半挂在肘间。
自上而下,肤色与莹满,尽入眼帘。
延陵西眼神一暗,猛地缩回手,然后一把抓起衣服把九方书包起来扔进浴池,下令道:“换水!”
九方书趴在池边看他,见他走了,忽然开始发抖。
湿漉漉的寝衣裹着身体,好冷。
她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进了内室。
延陵西也已经洗完澡,他靠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不许人近身伺候,宫人全部跪在门外。
她昨天在缩在他大殿的墙角睡了一夜,墙角的砖石又冷又硬,床榻上的云被却温暖柔软。
九方书犹豫一下,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价值几何,只能识趣地往墙角走。
栾量国大旱三年的土地,似乎要在今晚浇透。
脚下的地面阴冷潮湿,九方书将全身缩进寝衣里取暖,沉沉睡去。
云层里的人形尖叫着逃走,奇形怪状的鬼魅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被困在其间,灵台深处传来往生咒的悲鸣。
等她反应过来,发现躯体已经被鬼魅吞噬殆尽,然后滚滚天雷降下,她的灵魂被击入更深的黑暗。
九方书再次惊醒,窗外的惊雷与梦中重合,她缩进角落里惊魂未定地抱着自己。
雨越下越大,她的手脚失温,冰凉一片。
宫人守在门外,室内安静针落可闻。
陛下已经睡熟,洁白的云被从他脚边垂落,坠在地面。
九方书又冷又怕,她起身朝床脚走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延陵西醒来。
原本缩在墙角的人,现下挨着他的腿,搭着被角,正睡得深沉,像一个寻到庇护的小动物。
他冰冷的脚背触感温热。
不祥之人回来夺权、弑父,天下人怕他畏他,也都唾弃他远离他。
只有她愿意窝在他身边,把他膝下当做庇护之处。
他突然想起太子加急的奏疏:“圣女无辜,我愿求娶圣女为妻,求陛下饶她不死,。”
太子自来狂悖自负,为了她竟然也愿意低头。
九方族的小女儿果然如传闻一般艳丽无双,不用刻意勾引就能魅惑围观的看客。
他俯视她,凑近她耳边,阴恻恻地说:“司天监太史令上疏劝我,暴雨难歇,天道不恒,圣女仍要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