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圈,铁圈。
何童撇了撇嘴角,呜咽了两声——一半是疼得,另一半则是被小女孩吓得。
“……不,不是‘叫妈妈’……她本来就是我妈妈!她不过是被弟弟的妈妈从那具身体里挤走了!”
小女孩一边握紧了匕首手柄,和何童较劲似的微微拧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铁圈……铁圈……
是的,铁圈。
不快乐的大人何童有几次午夜梦回,自怨自艾,哀叹自己成年之后没有听妈妈的话好好奋斗,反倒为了一些如今早已多想无益的童年缺憾,逃避责任般地跑进了童话世界。
厚颜无耻地滚着铁圈,模仿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小孩,算得上是十足的心酸和不幸了,但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危害——虽然最近何童偶尔会分不清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童话世界——可那些真正的小孩,缺心眼儿的小孩……她们中的一些人的脑袋,甚至才刚刚发育到不至于混淆幻想和现实的程度,她们,她们在这个坐落在梦与现实之间的闲想世界里,会滚着怎样的一个铁圈?
“你、你什么意思,你不会以为,嘶,在你弟弟出生之前,你的精灵生活在现实世界……生活在你真妈的身体里吧?”
“当……嗯?什么‘真妈’?!那具身体,就只是具身体!”小女孩满脸不忿与执拗,可何童却看出几分自欺欺人来。
……OKOK!何童宽宏大量地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摊开手,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就就着这个姿势谈心好了——那个坏脾气的犟种小孩竟然还趁机握着匕首在何童的胸前转了半圈!
“首先,”何童虚弱地装作一位知心姐姐,一边说话一边向外喷着血沫,“能不能别再拿刀捅我了?就算要我当催化剂,也没这个必要……催化剂又不是什么消耗品!它不参与反应的!小妙招完成之后,催化剂,还是原模原样的!”
——所以说啊所以说,没文化真可怕!而且我的钻石耳坠呢?我的钻石耳坠还没有捞出来!
小女孩那双圆圆的荔枝眼又绷得紧紧的了,她恨恨地双手合握拔出匕首,不等龇牙咧嘴的何童向她科普这样会让人失血更快,便又“嗤”地一下扎进了何童的心口。
“……你、你有完没完?!”何童这下疼得大斗篷都条件反射似的弹起了一下,“而且,你难道没发现,哎呦啊,没发现我根本捅不死吗——因为我根本不想死!”
何童的最后一句话让小女孩那紧绷的眼皮都抽搐了两下。是啊,是啊!在这里,只要不想死,那就不会死……只有自杀才会、才会……
“你想说什么?!你想炫耀什么?!”
小女孩简直是表情狰狞地又一次双手合握着拔出了匕首,这次惨叫的何童终于忍无可忍,强打精神猛地一下蜷起上半身,把小女孩从身上掀了下去,然后又拼尽全力地用脑袋顶了一下小女孩小小的胸膛,那力道依旧是软绵绵的,但也让双手举刀高过头顶的小女孩顿了一顿。
就是现在!何童骁勇又果敢地连续翻了两个身……义无反顾地从高高的台阶上跌了下去。
——……好吧好吧!现在,如果要把我扔进锅子里,那就得重新把我拖回上面去……老娘累也要把你累死!
何童在原木色的大理石台面上重重地墩了两下,被捅了两个大窟窿的肺子都快给磕出来了,但还是禁不住精神胜利地盘算道。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何童觉得自己的四肢都有些麻麻的,就像,唔,就像有数不清的刚刚出世的半透明小蜘蛛从左手的指尖爬进,又从右手的指尖爬出似的。
何童甩甩指尖,手脚并用地向料理台的边缘爬去。她继续盘算着她的精神胜利,毕竟如果可以跳下料理台……啊哈!那可真要把这个孤儿怨给麻烦死!
可惜没爬出几步,小女孩那淡定又急促的步子声就逼近了。何童回头看了看身后留下的星星点点的喷溅血迹,还有几道涂抹出的长长血印——当然还有握着银闪闪的匕首快步追来的小女孩——软绵绵地盘腿坐起,抓住斗篷的一角没好气地擦起脸来。
“不是,我说,你这小孩怎么听不进别人说话呢?”何童很是头痛地抹去了嘴角还有鼻尖的血迹,“我都说了催化剂不用死!我也不会死!你就非得拿刀捅我是吧?”
小女孩威胁般地掂了掂匕首手柄,没有像之前那样干脆地挥下刀来——她看着这个大人细致地整理遗容的笨拙动作,突然想给她一点面子。可不是什么良心发现。
“你也总是臆测别人的计划,谁说我要用这把匕首杀你了。”小女孩轻蔑地扯了扯嘴角,拿着匕首在手心翻转了两下,“这个,这是一只蝴蝶送我的魔法匕首呦,它在淬炼过程中加入了一只珍珠银板蛛大圆肚子上的银色晶体,六眼沙蛛的第三和第七只脚,还有一种北方宝石蜘蛛一生中结出的最后一张网……所以它才会这么银白、坚韧,而且,具备麻痹神经的毒性。”
何童表情认真地眨了眨眼,然后又一次富有决断地在几个“首先”里做出了选择。“……第三和第七只脚?它们在同一边诶,那六什么蛛走路不是会一瘸一……”
“你管它走路做什么?!”小女孩有些气恼地打断何童,她发现这个大人说话总是抓住一些莫名其妙的重点,“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哼,你难道没发现,你已经离不开这个世界了吗?我是说,你现在已经回不去现实世界了。”
“……我怎么发现,我又没试过离开这里!”毕竟为了来到这个洋葱心儿,自己可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呦……嗯?等等……
“回、回去现实世界?呵,呵呵,我是梦里的散尾葵神呀,我去那儿干嘛,哈、哈哈哈!”为什么我不管披什么马甲都会变成透明的?!
小女孩的眼神里又出现那熟悉的嘲讽与厌恶了,她游魂一般地张口:“你,你刚才弄得我很疼。”
何童被她那动物一样直接又麻木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刚才?刚才我用脑袋顶你那一下?拜托,是你先捅我几刀的诶……”
“不,我是说,在你那个愚蠢的开心消消乐的魔法生效的时候,我很疼。”
何童又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
……OKOK!被水母寄生,被水母吃掉了心什么的,本来就是一种……艺术表达!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小女孩的精神和心理出现了问题吗?所以水母就是小女孩的一部分,小女孩和水母心连心什么的,很正常!我能处理!
“……那我道歉?但是你应该知道的,我们只是想帮你……”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人类,”小女孩完全不想理何童这没有诚意的道歉,“这次先是来了三个大人,我选来选去不知道该选哪个,然后又来了你——比先前那三个大人还要老!”
何童磨着牙看向小女孩,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那个小女孩也嘲讽满满地盯住了何童的老脸,然后说出了童话世界为何童专备的那句诅咒的全新变体:“你说,你怎么这么老了还来童话世界?”
——我就说最近的冒险少了点什么东西!
何童的胸口忿忿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了一些破烂风箱一样的动静,“我还青春着呢好吗!离‘老’远着呢!”
“哼!那你告诉我你多大了?”
“25!拜托,这可是一个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年纪!”
小女孩若有所思,“我就绝对不会活过25。你知道吗,我早就下了决心,等过了25我就要死。”
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一边粗鲁地拽住何童的斗篷在地上拖行起来,“我根本就想象不了26这种沉重又丑陋的数字会刻在我的年轮上。”
何童没好气地用靴子软绵绵地踹了小女孩两脚,但对于小女孩这番“年轻人”的愚蠢发言,何童甚至讲不出一句吐槽。
——毕竟,这简直像是在跟自己的日记本对话。
曾经在一个阳光炙热的夏日午后,无意间翻出了“年轻时”的日记本的何童,短暂地忘记了自己以前是什么德性,兴致勃勃地想要回顾一下逝去的纯真岁月。
翻开一页,“我绝对不会活过25岁。”呃咦,见鬼一样地快速翻过几页,“长大后的我,或许你已经原谅了这一切,可这是对此时此刻的我的背叛。”呃呀!像甩掉什么黏腻的火星儿一样把日记本丢到了一边。
何童忘了……自己打小就聪明又阴险!
而长大后的何童的聪明劲儿也没有消退。那个夏天的她有些好笑地想,小屁孩的自己不肯原谅的东西,肯定早就被风化在这十来年的岁月里了,可只是稍稍按着日记本的时间回忆一下,她就发现她那个聪明的脑袋还记得一切。
像封印什么从时间长河里爬出来的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样,把日记本锁进了最无趣的那层书柜。
这不是背叛。只是长大后的平静的小小快乐太难得,已经活过了25、正在享受生命的第26个年头的何童想,小时候的自己肯定不会想来增添折磨的。
现在,过来人何童无奈地看着费劲地拖行着自己的小女孩,只是想象她在发现26这个数字既不沉重也不丑陋之前要走过怎样孤独的长路,何童就头痛得像是要自己重新长大一次似的。
或许自己可以给她一些过来人的建议,例如不要写日记什么的……
——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过来人的建议了!
何童困倦一样无力地揉了揉眼睛。
“老实讲,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太清楚你的诉求是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要不要和我讲一讲?哪怕是炫耀一下呢……”
小女孩吭哧吭哧地拽着何童的脚脖子,将无赖一样瘫软的她拖上两级台阶。“嗬!你当我傻吗!反派死于话多!”
“……可是现在的形势明显在你掌控之中呀,你看,这么半天了,我那些伙伴也没能找过来,我又被你抓住了……你不傻,还很聪明!所以,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吧。”
何童的恭维真诚极了,小女孩虽然作出一副半点也不受用的不屑模样,可心里却悄悄地很是认同。
“你的伙伴们怕是过不来了。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听到有‘叩叩叩、叩叩叩’的敲门声,不过都被我拒绝了,因为,这里是我的梦。”小女孩咧了咧嘴角,得意又恶劣,“如果你有一点点智慧的话,你就该明白,随随便便跑进一个很深很深的梦是件危险事——没有我,也就是梦的主人的允许,你们是不能进入或者离开这个厨房的。”
小女孩吃力地拖动着此刻简直要化身为一坨史莱姆和台阶的每一个角落都要紧密贴合在一起的何童,做苦工的怨气让她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所以,你直到死,都离不开这里了,也见不到你的伙伴了,明白吗?”
“唔,也就是说,进了这个厨房就不可以轻易离开,这是你计划的第一步。”何童无所谓地分析起来,“那你用刀捅我干嘛?让我死得更快点?”
“哼,蜘蛛丝,还有蜘蛛脚的毒素,会把你束缚在这个世界。和我的梦叠加在一起,你就再也无法逃脱了——当然,‘叠加’也是一种魔法,它可以让一加一大于二。”
“……可我又不想逃!我是真心来帮忙的!而且我不都说了吗,催化剂啊,原模原样!你干嘛非要我死?”
小女孩终于拖得有些累了,她喘着气直起腰,刚像模像样地擦两下汗,就见这个圆润地摊开在台阶之间的大人正若无其事地用手肘卡着台阶。
“我警告你,别耍花招!”小女孩气恼地踹了一脚在何童身上,“你以为,只靠你那个催化剂的厨房小妙招就能把精灵复活吗?我告诉你,从过去到现在,还、还没有过自杀的精灵被复活的先例呢!你那点魔法根本不够用!会听你的鬼扯,不过是因为我需要一些别人的魔法来进行仪式上的叠加!”
小女孩本意是想嘲讽何童的魔法,可“没有先例”的话一说出口,反倒让她先哽咽了一下。
“嗯哼,各人有各人的魔法。所以,你也有你的复活魔法咯?比我的厨房小妙招还要厉害?”
“当然!你的魔法的魔力太弱了,不过是仪式凑巧是我想要的而已。”说着,小女孩皱着眉捂了捂耳朵,像是在忍耐什么恼人的噪音一样,“要想实现没有先例的事情,当然就要用没有先例的事情来交换。刚好,从以前到现在,可还没有过人类死在这个世界呢。”
小女孩傲慢地走下几级台阶,居高临下地站在何童的脑袋边,“呵呵,你很幸运,你将……”
她愣了一愣。她原本期望着从这个无能的大人脸上看到一些恐惧惊怖、甚至痛哭流涕的表情,可是没有。
头朝下仰躺在台阶上的何童正同情地望着她。那同情里还有好一些些的心疼,好一些些的难过……只有她的妈妈(仅指精灵妈妈)才可以这样看她!
“少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小女孩毫不留情用后脚跟在何童的胸口上重重地锤了两脚。
“咳——呕!OKOK!”何童撇撇嘴,又是无语又是宽容地翻了个白眼,顺势把眼珠转到别的方向去了,“咳,所以现在,你要用交换和叠加复活你的精灵……那,那复活之后呢,这个厨房里的仪式又是要做什么?”
何童绕来绕去,终于想起问问这个第二好奇的“首先”了——而且她有种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会顺带解释她的第三个“首先”:好端端的,一个精灵为什么要自杀?
小女孩狰狞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哼,你还挺敏锐!”
原本她是绝对不会和何童聊这些有的没的的,可是现在,就不说那“叩叩叩、叩叩叩”的无休无止的敲门声吵得她心烦意乱,便仅仅是为了让何童停止那令人作呕的同情心,露出些本分的恐惧表情来,她就已经很愿意倒出点夸张的、刻意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了。
“那是在去年秋天,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
小女孩阴恻恻地开口。
是的,那是个秋夜。
小女孩在人行道里深毛蓝色的树影上遇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长着一对幽蓝色的亮闪闪的翅膀,那浓重又清透的色泽,就像是最澄净沁凉的蓝色月光被困在了那镜面一样的翅膀鳞片里似的。当它们流光溢彩地挥动时,便在秋季的空气胶片里留下了几道宝石河一般的光绘轨迹。
“……哦!是大蓝闪蝶吧?”
“少插话!”
总之当时,美得令人窒息的幽蓝蝴蝶从小女孩的身边飞过,除了留下了几道蓝色星河外,还有一条长长的银白色蛛丝在空中浮动。
小女孩看着那像是伤口缝线一般的银白蛛丝,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晚饭后的家庭散步中又陷入了闲想。
可是回头一看——没错,当天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小女孩独自一人赌气地远远地走在前面——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走来,那笑声都还叫人听得真真切切呢,而再往前一看,那只蝴蝶停留在伤口缝线一样的蛛丝旁,就那样自然地和自己搭起话来了……
是的,那个秋夜。小女孩认识了一只可以用蛛丝将两个世界缝合在一起的蝴蝶。
看到那个一直油盐不进、还老抓不住重点的大人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小女孩终于满意地翘了翘嘴角。
——当然,她也接收到了何童眼神深处明明白白地传递过来的信息,“不要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蠢决定、不要告诉我你做了什么蠢决定!”
哈!她不在乎!
她是个终日愤怒的小女孩,她想要的,或者说她能得到的,便只有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或震惊或嫌恶或痛苦的表情了,只要得到了这些,她就已经足够心满意足。
她像是站在什么终于迎来了一个观众的汇报演出舞台一样,雀跃着跳下台阶,握着匕首转着圈,朝着料理台的边缘跑去。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没错!这个厨房,也是两个世界重合的地方呦!而倒在那里的那个地标一样的童话幻影,正等着下一个月圆的夜晚,用一个现实的躯体来填满。”
小女孩的血液因为得意、兴奋,还有一些她也不肯面对的情绪,雀跃地涌上她的脸蛋儿。
“或许你曾经见过我家的阳台?那里布置得就像一片热带雨林一样,那个妈妈,弟弟的妈妈,总是不准我乱碰它们。里面有两大盆滴水观音。等到月亮变得又大又圆,我就会把它的汁液放到那个总是炖着补品的小锅里。这样,曾经把我的妈妈挤走的弟弟的妈妈,便会离开那具身体,而我的妈妈,就可以重新回去了!呵呵,这次妈妈肯定不会再拒绝的!等她看到我为了复活她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时,她一定会珍惜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