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有教案 第5章 军训（二）

沈谕见贺起尘边上有个空位，径直走了过去。

一班的学生大多脑子好嘴还甜，有夸沈谕穿迷彩服年轻的，有夸他是年级组唯一一个陪同拉练的班主任，沈谕倒也不谦虚，笑嘻嘻地全盘接受。

贺起尘：“……”

他内心有些无语，见沈谕走到他边上，迅速插上耳机。

沈谕：“又见面了，贺同学。”

……

无人应答。

沈谕倒也不怒不恼，嚼了两下硬糖，手伸进口袋里“咔嚓”一摁。

贺起尘：“……”

无线耳机里的英文人声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没过多久就变成了“滋滋”的电流声。

贺起尘从没有下载有声书或者音乐的习惯，所有东西听的都是在线版本，但凡有个人拿个信号阻隔器在他边上晃，他就僵了。

可刚刚明明好好的，贺起尘想到这里，缓慢地转向沈谕，可对方看上去毫不知情，还在那儿自顾自地刷手机。

沈谕似乎注意注意到了贺起尘的视线，打字空隙里抬起头：“有事吗，贺同学。”

贺起尘语气生硬：“没事。”

沈谕一瞬间没忍住，他咬紧后槽牙才勉强把笑容咽了回去。他的信号阻隔器是江延那儿坑来的，可以实现点对点阻隔，换句话说，整个一班只有贺起尘一人会受影响。

沈谕摁灭手机屏幕，装模作样拍了拍贺起尘的肩膀：“没事，接下来一路你但凡觉得无聊，欢迎随时找我聊天。”

贺起尘想说“没必要，不用了，走远点，滚”，但是他和贺闻都不是那种心事会写在脸上的人，他最终什么都没说，笑着对沈谕点点头。

沈谕了解贺起尘的个性，他知道这小孩又缩回壳里了。如果他要重新赢得贺起尘的信任，甚至当上教化师取得离贺起尘最近的距离，耐心和抗挫能力缺一不可。

整场拉练要拐过三个路口，从满是集市和咖啡店的枣阳路拐到车流穿梭、人声鼎沸的怒江路，再到荒无人烟、连个路灯都找不全的大渡河路，几个班级之间的距离因为速度不一被拉开，所有人只看得见走最前面的教官，连前一个班级的屁股都瞧不见。

偏偏边上的路灯滋啦一下，暗了。

几个胆子小的女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如果边上是汪响、冯虔这种倒还好，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找点话题，走夜路的过程一旦有了声音就显得没那么可怕。

但像安静边上的男生，全程一句话不说，性格比她还安静，这就比较棘手了。

张炀正好走在队伍中央，前前后后能看清大多人的反应。她跑到队伍最前面和教官打了声招呼，然后大声喊了句“停”。

张炀：“走得累的人举手，我安排你们站队伍中间。”

她嘴上说的是“走得累的人”，眼睛看的却是那些感到害怕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队伍只有两三个举手的，张炀没继续等，换位置时把她觉得需要换的人一并换了。

几个性格顽劣的男生都很服张炀这个班长，他们没等张炀说话，跟着汪响、冯虔等人站到男生队伍中间。整个班级的队伍顺序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女生队伍中间都是性格安静、文静乖巧的女生，每个女生边上配了个大大咧咧或是有些吵的男生。

张炀后退一步，看着队伍歪了下头。

还是有些黑。

手机在室外军训过程中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当张炀看到队伍末尾窜出一束光时，惊讶成都不亚于看到年级主任岑涛跳舞。

她往队伍末尾看去，沈谕正在那儿调节手电筒亮度，他余光瞧见张炀的眼神，冲她露出了个“懂得都懂”的微笑。

张炀算是班里胆子大的，但仅看到班主任用手机，她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直到她看见沈谕别过头去拨弄贺起尘电子手表。

贺起尘：“你干什……”

话音未落，第二束光从队伍末尾陡然窜出，与第一束光影交叠，原本漆黑的前路瞬间被两束灯光映得堂堂亮。

贺起尘原本想反驳。

他一向很守死规矩，哪怕沈谕不切他的信号，他也会在教官宣布正式拉练开始后，即刻摘下耳机。

所以他并不能接受拉练过程中有人用电子产品，直到他看见前排几个女生全都感激地看向他和沈谕。

有男生也转了过来：“沈老师，我们能一起开手电吗？”

沈谕笑着推卸责任：“问你们教官。”

俞教官一直没说过，所有人内心都有几分忐忑，直到三秒后队伍最前方亮起一抹手电灯光，整个一班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颜色不一、或浅或深的手机抑或是电子手表灯光随之亮起，斑驳光圈映亮了整片大地，还有零星的光影打在枝叶繁茂的树梢和满是涂鸦的墙漆上，熙熙攘攘的笑声穿过原本漆黑的小巷，不时有邻里趴在窗口往下看，却连一星半点的影子都没能捕捉到。

少年像是一阵风，做事全凭心性，因而张扬肆意、耀眼夺目。

五公里路尚且需要半个小时才能跑完，沪市二中的这场拉练有八公里不说，还都是靠走的。

几个拿手表记录里程数的人不时发出一声哀嚎，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了，里程数刚刚过半。换句说话，他们还得走上一个小时。

沈谕体能一直一般，他走三公里时已经觉得虚了，走第四公里时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他看了眼边上的贺起尘，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左侧手臂上青到发紫的血脉经络。

沈谕：“啧。”

他瞥了眼贺起尘，佯装接了个电话，然后离开队伍。

手臂在精神虚弱疲惫时会隐隐作痛，这种疼痛感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整个人也会跟着使不上力。

沈谕二十七岁，和这种痛苦抗争了十七年有余，每每这种病症发作时还是会感到无力。

FamilyMart便利店后有一小片被圈起来的绿化带，绿化带中央是一个长条座椅，老人清晨会在这拉练。

沈谕见四周没人，捂住手臂坐到了长椅上。

他几乎疼到产生幻觉，原本就病态白的肤色此刻有点瘆人，从眼角到嘴唇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如果这时把他推进重症病房抢救，恐怕也不会太有违和感。

沈谕尽力调整呼吸缓解疼痛，他感觉到额头上渗出一层很薄的冷汗，手臂的疼痛和四肢的无力都在和他仅有的意志力做抗衡，他觉得自己可怜到有些可笑。

——他这十七年本该在戒毒所度过的，可他就这么明晃晃地行走在人世间，享受着宽行大路、明亮日光，还有千家百户的烟火气。

沈谕越想越觉得可笑，偏过头笑了有一会儿，等他再抬起头时，眼前站着一人。

贺起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双手抱胸站在沈谕面前。脸上有些不解，更多的是不耐烦。

贺起尘：“有人问班主任在哪儿，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谕有些头疼，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我等会儿要回个电话处理点事情，你们先走不用等我。”

贺起尘盯着沈谕的脸色看了会儿：“我在外面等沈老师，您好了我们一起跟上队伍。”

少年没作停留，转过身的片刻头顶撞上了树梢上的枝叶，他猫起腰穿行过繁枝茂叶，在静谧的夜晚留下一片沙沙声响。

沈谕心里骂着小顽固，眼睛却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闭上眼调整了片刻呼吸，觉得疼痛略有减轻便起身离开。

整场拉练在晚上九点告一段落，俞教官刻意叮嘱这群精神亢奋的人早点休息，因为后面几天也是室外训练，强度更大，时间也更久。

大多人听到这话都表示无所谓。军训嘛，能累到哪儿去，能比读书累？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沪市区的学生体育是中考必考项，他们在初二初三疯狂练习长跑、跳马、双杠、三步上篮，到了高中报复性休息，上学坐公交，放学坐公交，几乎没有动的机会。

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保持站姿十分钟，对他们来说都是要了命的。更何况沪市区的天气诡异，夏天的温度直奔三十九度四十度，非得把他们烤焦不可。

安静是第一个不行的，她平时就身子弱，又缺少运动，这会儿只觉得整个人再出冷汗，眼前的虚影一阵一阵的。

汪响站得笔直，不时侧过头看旁边人，实则在用余光偷看身后的安静，他看到对方脸色煞白，嘴唇的颜色好像也有些不太对劲，这才意识到问题。

汪响：“教官！安静同学……”

俞教官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报告呢？”

汪响笑着挠头：“忘了。”

俞教官：“忘了也行，出来站会儿就记得了。”

冯虔：“老俞你怎么回事……”

俞教官不动声色笑了笑。

十秒钟后，汪响冯虔二人并排站在一班队伍外，两人背着手站在那儿，倒有点像巡视工作的校领导。

汪响偏过头：“你他妈有没有点眼力见，我都被骂了。”

冯虔：“你当我无意的吗，我还不都是为了陪你，感恩戴德吧你。”

汪响作势一顿仰天长叹：“我嘞个娘亲啊，你陪我我是不是少活十年。”

冯虔一边让汪响“滚”，一边作势要踹他，汪响嘻嘻哈哈避开的时候，俞教官正好转过头。

俞教官：“汪响，你再多站十分钟。”

汪响：“我靠。”

汪响看了眼憋笑憋得辛苦的冯虔，又看了眼队伍中央的安静，发现后者的脸色更加不对了。

冯虔作为汪响第一好的兄弟，不用脑子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你看也没用，我俩都站这儿了，只有让你的安静公主自己打报告了。”

汪响无奈撇嘴：“那完了，这报告这辈子打不出了。”

一班的队伍一共四排，男女隔开。贺起尘站在安静身后，左前方是张炀，他听见张炀小声同安静说话。

张炀：“那你还能坚持吗，不能我帮你打报告。”

安静脸上没什么血色，很轻地摇摇头。

贺起尘对于这种对话一向没什么兴趣，他出门前看了眼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顺便把题目一字不差地记住了，此刻正用脑子划题干、列公式，刷题刷得不亦乐乎。

所以当贺起尘下意识伸出手拖住某样东西且整个一班的目光向他投来时，他整个人是懵的，大脑还停留在解到一半的一元三次方程。

他低头发现手上是个女人，下意识想扔开，好在素养和理智制止住了他的这种想法。

贺起尘：“同学，你还好吗？”

废话，好能倒在你怀里吗。

贺起尘问完自己，换了话术：“要不要喊人送你去医务室？”

安静还有些懵，她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以为自己要重重摔在草坪里，结果意外掉进一堆刚刚用香皂洗完的衣服中。柔软好闻，而且非常干净。

她睁开眼发现男生正低头看着他。可能是因为姿势用力，脖颈处显露出几根经络和分明的骨骼，藏在迷彩服里的黑色项链若隐若现。

安静：“……”

贺起尘：“同学？”

他发现安静非但没说话，还从耳根到脸颊红了一片。

贺起尘不傻，无论是苏市区还是贺闻带他去的商业场合，都有小姑娘对他表示好感，所以看到安静的反应，贺起尘下意识想松手拒绝。

不巧的是，俞教官正好走到他们面前：“怎么样？”

张炀转过头：“她刚刚就不太舒服了。”

俞教官吸了口气：“行，贺同学你带安同学去医务室看看，有情况即使和我说。”

俞教官可能只是站在男生搀扶女生比较省力的角度，但在汪响看来，天塌了。

他反常地没说话，目光直直地追随贺起尘和安静，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耳边的声音被灼热的风吹散，模糊不清，教官说的吃饭他没听到，教官说的让他别罚站，他也没听到。

冯虔喊了汪响两声，见他没反应，又见贺起尘带着人越走越远，踟蹰片刻，毅然决然跟了上去。

贺起尘听见有人喊他，转头发现是冯虔。

冯虔抹了把头上的汗，大口喘气：“我陪你送她。”

两人一人扶着安静的一条胳膊，把人带去医务室。

校医对于这种情况很是熟练，三下两下便看出是中暑和早饭没吃，紧接着两个男生就被推到门外。

贺起尘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

冯虔：“诶你等等。”

贺起尘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冯虔，顺便等他的后半句话。

医务室在教学楼一层，背着包抱着书的人流穿行而过，更多的是两手空空飞奔去食堂的。没人发现这一角落的微妙动静，更没人发现要开口的男生迟疑了很久很久，最后又觉得自己的迟疑好笑，无奈地笑了两声。

冯虔：“那什么……谢谢。”

贺起尘：“？”

冯虔对着他“啧”了一声：“别装了，我知道校服的事情你帮我了。”

贺起尘：“哦。”

哦。

哦？

冯虔自认为自来熟的程度仅次于发疯时的汪响，这是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回什么该做什么表情。

哦？？？

贺起尘见冯虔半天没反应，又来了句：“还有事吗？”

冯虔这才反应过来：“有啊有啊有啊，我们周末去KTV，想邀请你一起来，反正都是熟人，汪响我路雯张炀，你要不要一起！”

贺起尘面无表情：“哪个是熟人？”

冯虔听到这句话有些崩溃，邀请看来是失败的。

但他不知道，对于贺起尘来说，真正的拒绝是礼貌绅士的，比如“我周末有习题班，没有时间，实在抱歉”，而这种一半严肃一半调侃的，多半代表同意。

所以当贺起尘问他周末哪天，几点去的时候，冯虔几乎是一秒抬起头。

冯虔：“礼拜六，下午三天。”

贺起尘：“好，周六见。”

冯虔见他要走，到嘴的话又变得难以开口：“诶你等等，还有件事情。汪响他……”

贺起尘站停步子，在冯虔喘气的间隙淡淡开口道：“我知道，我不喜欢任何人，也对谈恋爱没兴趣，让他尽管放心。”

冯虔震惊地望向贺起尘，内心一群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事情汪响不是只告诉过他一人，贺起尘怎么也知道？他没传出去啊！

贺起尘一边大步流星离开，一边在内心骂人傻子。汪响喜欢安静这种再明显不过的事情，真有人看不出来吗。

他一向自诩看人很准，相处的这两个礼拜，反倒觉得冯虔比汪响更加讨喜。汪响一看就是幸福美满甚至溺爱的家庭出生，性格开朗阳光，又从小到大站在人群中央，所以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冯虔和他相反，出生家庭不一定幸福美满，但是开朗和善良却与汪响不相上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考虑周围所有人。

可以陪汪响站出来，也可以发现别人对他的好，然后道谢。

贺起尘觉得这种朋友值得一交，周六的事自然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正感慨自己会看人的眼力和聪明的材质，紧接着便发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一食堂大门口，每条队伍至少有三十多个人。

他送安静干嘛，他和冯虔废话干嘛。

这下好了，不仅高二军训的在排队，高一高三都在队伍里了。

自从蝴蝶酥事件后，沪市区的排队成了贺起尘这辈子的阴影。他默默退出一食堂，决定放弃这顿饭。

他觉得教室太远，不想回去，裤子口袋里又刚好夹带了英文生词，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扫上一遍。

沪市二中有个公认的后花园——北门。

除了特大盛典会向学生家长开放，其余时间几乎没人经过，门卫大爷和趴在草丛里的三花猫一起打瞌睡，连频率都保持一致。

贺起尘找了一处长椅坐下来，阳光刚好撒在单词本上，光线不算刺眼，温度也还适宜。

贺起尘对于学习的地方一向很挑，但这回他觉得刚刚好，正打算背上几个单词，后面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听着像是几串钥匙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

贺起尘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回头质问，头顶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这种大学六级都不考的单词，你背它干嘛？”

贺起尘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果然。

沈谕单根手指套着钥匙环转圈，脸凑到他旁边，正和他一起看生词本上的单词。

贺起尘：“沈老师，请问关您什么事？”

沈谕：“是不关我的事，但这做法太呆了吧。”

贺起尘：“？”

沈谕：“高考词汇已经涵盖你考卷上会见到的所有单词了，再说了，你背点生僻词不代表作文写得好，就像你引用错了鲁迅的话，阅卷老师反而觉得你装。”

贺起尘：”……“

他合上单词本，转向沈谕手里的钥匙：“沈老师教我英语之前可以先干正事，比如把钥匙还给门卫。“

谁知沈谕非但没有收敛，笑容还更加得意了：“谁说我是来还钥匙的？”

他冲着食堂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十天上学，五天吃冷饭，是你你受得了？”

贺起尘看那串钥匙的表情开始变得奇怪。

沈谕摆了摆手：“害，就是贿赂了门卫大叔几杯喝的，北门的备用钥匙我替他们暂为保管。”

此话一出，贺起尘的表情立刻从皱眉变成了厌恶。

因为讨厌贺闻，贺起尘只要听到“贿赂”等游走在黑白边缘的词汇就会条件反射，感觉到不舒服。

但沈谕是老师，贺起尘出于对师长的尊重，不好说什么。他重新翻开单词本，不再理睬沈谕。

沈谕单手转着钥匙，晃到贺起尘跟前：“食堂队伍排这么长，我猜你也没有吃饭。”

……

沈谕：“门算我开的，我俩一起找点吃的去？”

……

沈谕惋惜地叹了口气：“北门西侧有家振鼎鸡，白斩鸡肉新鲜滑嫩，配上他们家的独家蘸料，这味道绝了，吃完再来一口鲜香入味的鸡汤面……”

贺起尘从单词本里抬起头：“………”

沈谕：“去不去啊。”

贺起尘：“不用了，沈老师您自己去。”

沈谕：“最后一次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

一分钟后，沈谕贺起尘站在北门边上，沈谕拿钥匙开门，贺起尘面无表情地仰望天空。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破坏规则，同流合污，但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铁门“咔嚓”一声开了，门内的两人和门外的一排人面面相觑。

张炀、路雯显然呆住了，边上正在翻墙的汪响、冯虔差点掉下来。

他们看见自己的班主任单手勾住铁门关上，收起钥匙，面无表情地走向他们。

每个人内心都是完了，完了。

中午溜出去那么多次，这是一次撞见老师，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他对玩手机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也不代表他能接受学生中午溜出去。

沈谕双手插兜晃到他们面前时，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下一秒这位姓沈的老师清咳了一声，凑近道：“周围除了那家振鼎鸡，还有什么好吃的？”

张炀、汪响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两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沈谕耸耸肩膀：“没事，我就随口问问。”

汪响举起手：“有！再边上有家蔡先生，人不多东西还新鲜。”

被汪响一带头，所有人都来了劲，就连一向乖巧听话的路雯都加入了安利队伍。

“过两条马路有个美食广场，里面什么吃的都有！”

“想换换口味可以从天泰，但需要打个车，不过他们中午都没人排队！”

“怎么没人安利我的四如春？”

“你傻子吧，这家店谁不知道！”

欢笑声在这条无人的街道蔓延开，贺起尘看着眼前衣着稀薄的男人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没过片刻便融入了这片笑声。

这种感觉依旧熟悉。

多年前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也是这样，带他出入高端会所，然后带他去夜宵大排档，无论高端优雅或者贴近生活的烟火气，只要有他在，他能也能跟着融入其中。

但他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人，如果是，眼前这人没有理由不承认。

混乱思绪剥丝抽茧，本该清晰的笑声和说话声逐渐变得遥远，贺起尘还没来得及回忆起那人的下半张脸，后脑勺就被人很轻地拍了一下。

贺起尘抬眼，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空旷的街道只剩下零星的自行车，还有一个沈谕。

沈谕弯腰凑近，盯着贺起尘看了会儿：“发什么呆呢？”

贺起尘那瞬间有点恍惚，他怎么看沈谕怎么像记忆中的那个人，虽然他只见过那人的下半张脸，但是……

思绪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被人一刀砍断，沈谕直接绕过了贺起尘，走到他身边时还不忘留下一句：“他们都说很好吃，你不吃我可就去了啊。”

那人说完，还特地不怀好意地看了眼二中围墙：“没事，你可以再翻进去，说不定保安大叔看你长了张好学生的脸，还会跑过来接住你呢。”

二中下午给高三学子安排了几场模拟考，为保证考场环境的安静有序，军训暂停一个下午。

贺起尘得到这个消息时，毅然决然在外面晃到七点再回去拿书包。

这个时间段走读生都回家了，住宿生都在吃完饭，一班的教室大概率空无一人。

他本来就是个站得正行得正、严格遵守班规校规的三好学生，现在被这个班主任带坏，千年难得一次溜出去吃饭还碰上同学。

贺起尘希望他们早日忘却这件事，所以最近见面的次数越少越好。

沈谕没给他留钥匙，他翻墙进去的时候保安大叔仍在打瞌睡，梧桐树上蝉鸣阵阵，一切都安静得恰到好处。

他心情还不错，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正要抬脚往里走，一双小白鞋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贺起尘顺着白鞋一路往上，目光锁定在女生的脸上。

他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对方并非一班的人，但他在年级大会上见过这张脸，过目不忘的能力刚好在此刻用上。

他看了眼女生微微涨红的脸，优雅的站姿以及看似躲避实则期待的眼神，对方的意思已然猜到八分：“这位同学，请问有什么事吗？”

按照贺起尘的猜想，对方应该会自报家门，然后表白心意，再然后征询他的意见，这时候他就能拿出他那套标准的绅士流程，每个字眼都在拒绝，但却不会让对方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尴尬。

足够无情冷血，但却足够有礼貌。

贺起尘松了下肩膀，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做好了准备，就等对方开口。

奈何女生的声音还没响起，身后的草坪已然发出一声巨响。

贺起尘回头，冯虔整个人摔在草丛里，正抬头和他对视。

冯虔：“……嗨，班草。”

贺起尘：“……”

可能是因为尴尬，他转向女生时，语气明显加速了不少：“同学你什么事？”

那女生倒是临危不惧，撸了下耳边的碎发，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贺起尘笑：“你好，我是高二三班的陈奕晗，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贺起尘连嘴巴都张开了，下一秒却听到那女生道：“你一看就是冰山类型，我知道追到你不太容易，我听说你中午会和一班的沈老师一起吃饭，我能加入吗？”

贺起尘：“……？”

陈奕晗：“近水楼台先得月，几顿饭而已，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贺起尘的表情肉眼可见得僵硬。

沪市区女生这么猛的吗？

这问题他着实难回答，一旦答应了，对方就会跟着他和沈谕一起吃饭，这件事情名正言顺，但他就是很不舒服，一旦拒绝……那他班主任和谁吃饭，他凭什么管。

可能是贺起尘的表情实在太僵，连边上的冯虔都忍不住过来进行关怀了。

冯虔拍拍手上、膝盖上的灰尘，晃悠到贺起尘边上，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边朝对方疯狂使眼色：“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贺起尘看了眼冯虔，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有一百种拒绝模版，只是不知道现在该用哪种，可在冯虔看来，这种只爱读书的好学生叹气，十有**是不忍心拒绝。

冯虔的声音更加咬牙切齿了：“喜欢吗？不喜欢兄弟帮你。”

贺起尘一个没听清：“啊？”

果然不喜欢，要不然怎么会装傻。

冯虔哼笑一声，他见过汪响拒绝学妹，所以把同样的方法用到了贺起尘身上。

下一秒贺大少爷感觉一只手勾住了自己的臂弯，然后一个毛茸茸的头就这么水灵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天打五雷轰，贺少爷这一瞬间吓得连反抗都忘了。

冯虔故作娇媚地抬起眼：“不好意思，贺同学他喜欢的是……”

话没说完，那个叫陈奕晗的女生已经吓得没了踪影。

冯虔：“我就说吧，这方法好用，一用一个准。”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一股死亡射线投向自己，于是乎慢慢地转过头。

贺少的脸比加了墨的墨鱼还黑：“……给我松开。”

冯虔“啪”一下松开手，笑嘻嘻地看着贺起尘。

贺起尘：“……”

贺起尘：“……滚！”

这一幕刚好被铁门外的沈谕和跟在后面的江延看见，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全程偷听。

直到故事主人公走远，江延才忍不住发出疑问：“这种开玩笑的拒绝方式虽然恶劣，但是在高中生当中很常见，他反应这么大？”

沈谕耸肩：“我说了他是好孩子，要他自己拒绝，肯定会想办法对女生的伤害降到最低。”

江延有些不理解，都是拒绝，谈什么伤害降到最低。

他踟蹰半天才问出口：“那是不是有另一种可能？”

沈谕转身看向江延，一向开朗乐观的玩伴此刻定定地看着他，一双墨黑的杏眼清澈透明，只映出沈谕一人的身影。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是和我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