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 第4章 第四章

待小男孩收拾好了心情之后，荷华他们从他的口中知道他们二人的故事。

小男孩名叫李清，是梧西周南县城中一个卖豆腐的小贩的孩子，妹妹刚出生七个月，乳名福儿。

周南县也就是这次梧西水灾中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周南县旁有一条清水河，蜿蜒而下，河水清澈见底，十余年来哪怕大旱也从未干涸，算是周南县上的母亲河。

几十年来，大家靠着这条河与外界通商，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但一个月前，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梧西地处南方，周南县一年四季雨水都很多。尤其是夏季，总会下那么一两场暴雨。

起初，大家并没有对这场雨感到惊奇。偶尔有一两个敏感的人感叹“今年的雨水可真多。”大家也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太当回事。

直到这场雨连下了三天还未停止，甚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周南县的人们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盼望见到太阳，天空是墨一般都漆黑 ，几乎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往日热闹的街道上看不见一点行人，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死气。闷热的天气混合着雨水，蒸得人喘不过气。

天空中时不时响起一阵闷雷，“轰”的一声仿佛地狱中的恶犬在咆哮，让人心底发寒。

李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近又下了大雨。他不能到外面跟小伙伴去清水河旁捞蚯蚓，钓小虾了。

虽然有些无聊，但是也还好，阿娘刚给他生了一个妹妹。小小的一团，躺在母亲旁边，不会说话，但他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笑得很开心。李清很喜欢这个妹妹。

不过阿爹的心情却不太好，李清在逗妹妹玩的时候听到阿爹对娘说“下这么大的雨，生意也没了。”

阿娘宽慰道：“每年都会这样，不要担心。过几天雨就停了，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挺好的。”

阿爹听到阿娘这么说，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但还是有点担心，说：“我知道，但总感觉今年的雨比往年大了不少。”

阿娘躺在床上，后背处放了几个枕头，让她能靠着，阿爹说这样会舒服一点。阿娘生完妹妹之后身体不好，平常没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很少下来。阿爹每天都会做好饭菜拿到床边来喂她，那时候阿娘总是笑得很开心。

握住阿爹的手，阿娘温柔的说道：“二郎别忧心了，每天都有官兵在河边巡逻，要是真出什么事，肯定会提前通知我们的。”

“也是。”阿爹笑着说，然后反握住阿娘的手问她这几日还有什么不舒服嘛。

李清回过头跑出屋外，期待着雨快点停，他想跟朋友出去玩了。

第四天，雨还是没有停。街道上的水已经涨起来了，李清估量了一下，应该会没过他的大腿。

阿爹刚刚被一个邻居大叔急急忙忙叫走了，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是没有回来。李清有些饿了，他刚想去厨房找找有没有东西吃。就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跑过来，没有打伞。李清定睛看了一会儿，人影越来越近了……

是阿爹！李清有些激动，跳了起来，嘴里叫着：“阿爹！”

不过这次，阿爹并没有向往常一样抱住他，而是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快，清儿，快去收拾一下东西，快点！”

李清不知道阿爹为什么突然要他收拾东西，但阿爹看起来很着急，他的手臂已经被抓得有点痛了，李清点点头，“好，我去。”

李清看着阿爹跑进屋子里跟阿娘说了什么，然后阿娘竟然也下床了！李清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屋子里开始噼里啪啦的响，是收拾东西的声音。

阿娘跑了出来，脸色苍白，就像妹妹刚出生那天李清看见的时候一样。唯一不同的事，那时候的阿娘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睛里是带着笑得。

而今天，李清只看到阿娘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乱，眼旁有未干的泪水，手指似乎还在微微发着颤。

看到李清，阿娘走过来，微凉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开口，声音带着恐惧发着抖：“清儿，快去你房间收拾几件衣服，我们马上离开这。”

李清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但他已经感到了恐惧，点了点头，就马上跑到房间开始收拾了起来。

……

很快，李清背着一个小包走出房间，看到爹娘都在，阿爹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包，阿娘手里抱着妹妹，街道上人声鼎沸，开茶馆的王婆婆，卖油的李叔叔，那些往常熟悉的人，如今都大包小包站在门外，每个人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怒、悲哀，竟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肃穆。

没有人说话，李清牵着阿爹的手走进人群中。

平日里话少的王伯伯这时站在人群面前，嘴里一直说着什么，但李清现在一句话也听不清了。

雨水的声音太大，噼啪砸在地上，模糊了视线和声音，只有恐惧在蔓延。他紧挨着阿爹的腿，抱住，渴望从中汲取到一点温暖。

突然，人群开始动了。李清放开阿爹的腿，暴雨中，一顶那样的小伞根本抵挡不住雨水，站在那的时候还好，聊胜于无。如今行走起来，不仅抵挡不住雨，反而还妨碍了他走路。

李青慌乱得叫着阿爹。阿爹发现了李清的困境，拿起李清的伞，大手一挥，将伞骨扔下，用伞布在他的头顶紧紧裹了几层。

这下没有雨伞阻碍，李清的步伐更快了，但是雨水也会模糊他的视线，他根本不敢完全将眼睛睁开，雨水会渗进他的眼睛里。他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右手紧紧抓住阿爹蓑衣的一角，这样他就不会跟爹娘走丢。

李清想，他讨厌下雨。

就这样，他们走到了天黑。

不，事实上，他们出发时天几乎就是黑的，这几天周南镇的人们就没有见过亮光。只是现在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李清已经现在又累又饿，中午他就没有吃饭，又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雨水四处渗进，打湿了他的全身。

李清感觉自己很热，又感觉自己很冷。身体变得很重，李清每一次抬脚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没有亮光，火把燃不起来，天空乌黑黑的一片云，看不到月亮，大家都凭着感觉在行走。

突然周围的景物都亮了起来，李清艰难睁开双眼，看到周围人惊恐的神情。

是一道闪电，很快四周又都暗了下去。随即是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那是李清这辈子听到的最响的一声雷，仿佛是从心底里炸开来的。

李清的心脏突然开始狂乱地跳动，他敏锐的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利，儿童的啼哭，混合在一起，仿佛末日来临，李清无师自通，想起有一天午后，听见阿婆说的一个词——地狱。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李清也不例外。好像绝境中人突然就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明明周边一片黑暗，但李青却看见有一股巨大的黑影从山上奔袭而来，眨眼间就淹没了下面的房屋，然后又以无可阻拦的气势向前突进。

死寂，所有人都被着毁灭性的一幕吓呆了。然后，就是哭喊、奔逃……

“啊——”

“洪水！洪水！”

“快逃，大家快逃！”

……

人声混成一片，乱糟糟的，李清慌乱地站在原地。然后被一双大手抱起，熟悉的感觉，是阿爹！

“阿爹！”李清的声音颤抖，在这混乱的雨幕中几不可闻。但阿爹还是听到了，他抱着李清安慰的说：“清儿别怕，阿爹在呢。”

李清搂住阿爹的脖子，白天带的那一大堆东西在刚才都被丢下，阿爹一手搂着他，一手牵着阿娘。在周围凄厉的呼喊声中，李清听到阿爹那沉稳的嗓音，“阿珍，牵紧我，跑！”

风从耳旁刮过，如同刀削。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疼痛入骨。李清趴在阿爹的胸膛，能感觉到阿爹的心脏正在激烈的跳动。阿爹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在李青耳旁，如同雷鸣。

惨叫声愈来愈近，那能转眼间吞噬村庄的巨浪，好像就在身后。

李清听到阿娘虚弱又凄厉的声音在叫着“二郎。”

李清不敢抬头看，他是胆小鬼，他只想一直这样躲在阿爹的怀抱中，听着这狂乱却又有力的跳动。

“阿珍。”李清听到阿爹叫了一声，然后阿爹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围的人声好像小了一点，李清抬头，发现他们偏离了人群。

李清从心底里升腾出一阵恐惧：“阿爹，我们去哪。”

阿爹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搂的更紧。又过来不久，他们停了下来，面前是一颗高大的树，树干比七八个成年人合抱起来还要粗。有人说这棵树已经有几百年了。

李清被阿爹抱着爬上了这棵树，一会儿，阿娘抱着妹妹也爬上来了。一整天都在奔波，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李清却心安不起来。

“二郎，这会不会太矮了。”发着抖的细微的声音，是他阿娘。

“上不去了，阿珍。”阿爹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依旧沉稳。但说完之后，阿爹叹了一口气，那是今晚他第一次叹气。

“哗啦哗啦……”令人胆寒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就在耳畔。李清侧眸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然后他就被举了起来，洪水淹没之前，李清听到阿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清儿，好好活下来。”

“阿爹！阿娘！”冰冷的河水浸湿了李清垂下去的手腕，他的身体在摇晃，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李清拼命地叫着但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哇啊啊啊……”身旁传来哭声，是妹妹！她也被一双稍细的手腕举着，在他身旁。李青止住泪水，扯下刚刚阿爹裹在他头上的伞布，把它撑开，挡在妹妹的头上。

不知过来多久，雨越下越小，妹妹的哭声也渐渐微弱，李清想把妹妹抱过来，但阿娘的手抱得很紧，完全扯不开。

李清的泪又掉了，他知道，以后他就没有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