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照 第13章 死而复生～～童年轶事

按照惯例，我家族攵辈里最年长的，我们叫他老爹，他的妻子，我们叫他老妈。老爹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他们夫妇生有两个女儿。大的叫馒头，小的叫馄饨，二女长得如花似玉，模样最俏丽。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本该老两口膝下无子，应将两个女儿中任意一个招个女婿，给他们养老送终顶门立户，但他俩没有那样做。大的嫁到五里地之外的小泉村，二女儿嫁到一河之隔的李村。

婚后大女儿的日子过得安详且称心，女婿精干且勤快。按说小女儿模样最俊，嫁个外表英俊的少年儿郎才般配。可是老爹却将外貌如花的二女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智力不太健全，见人不会说一句完整话的一个富家子弟。

村里人都说老爹财迷心窍，看中了人家的丰厚家产。在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社会，二女儿虽曾以死抗争，但终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含痛忍悲违心地嫁给了这个她一辈子也不愿正眼看他一眼的男人。

婚后别人家的小两口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而在二女儿与她的郎君之间，有的是嫌弃，哭泣，寻死觅活。

可在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社会氛围下，二女儿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的。老爹对女儿的痛楚置若罔闻。有时面对小女珠泪滚滚的哭诉，他就拿出父亲的威严厉声呵斤，这样的日子久了，二女儿也就认命了。一朵好花插到牛屎上就这样了。可是她心里对爱的渴望，对如意郎君的期盼却并未泯灭。

李村村里不乏年龄相仿，长相俊朗的后生。碰面的次数多了，人家再说上几句共情的话，一来二去就跟其中一两个有了婚外情。坊间传言，她的大女儿是她和某某生的，二女儿又长得和谁像，儿子又是和谁的娃……一言以蔽之，她所有的孩子似乎都是和别的男的私通生下的。

街坊邻居就开始说她闲话，什么“烂酸菜”，什么“红半天”，所有关于一个女的不守贞操的坏名声，如污泥浊水般向她一股脑儿泼来，她无法抗辩，只能默默承受……

那时刚解放三四年。公安部门打击卖滛的，有人检举她，二女儿上了名单。

一天下午，二女儿正在老爹家蒸馍，忽然走进来几个穿蓝警服。头戴大檐帽的警察，他们核实了身份，立即对二女儿五花大绑，随即塞进了警车。

这一切都是在老爹老两口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俩目睹了全过程，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小女儿被抓走。

从那一刻起老爹后悔了。他整夜整夜失眠，暗自流泪，悔不当初。不该只图人家家产，把女儿嫁给一个好不般配的人。

二女儿的被捕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身心备受折磨，整日处在自责中。他经常自言自语:“我害了我娃，我害了馄饨。”

自此他变得寡言少语，神情恍惚。吃到嘴里的东西下咽困难。大约过了半年，原来膀大腰圆的身子变得骨瘦如柴。后来发展到吃一点吐一点，原来老爹患上了噎死病，既现在的食管癌。他后来从亲人的谈话中得知自己得了绝症，治好无望，他干脆拒绝进食。别人劝他，无论如何得吃点，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我把我害娃了，还有啥脸活在这世上。”病进展得很快，他已不能下炕行走。只能整日躺在那里，眼睛老是湿湿的，嘴里不停地叹气。他不求再活，只求速死。

麦收时节。老爹走了。

当时村里有个风俗，邻居有人过世了，妇女们要晚上前去祭奠。也就是焚香烧纸哭几声，以示衰悼。

傍晚时分，母亲带着我祭叫上大妈和几个婶娘前去祭奠。我的母亲站在老爹的脚旁，掩面哭泣。忽然她发现老爹的脚似乎动了一下，她心想也许是泪水模糊了双眼看花了眼。过了一会儿，她又发现老爹的双脚都动了一下，这一次她确信没看错，她将这一发现立即告诉了大妈，大妈定睛一看，确实脚在动。她们几个立马相跟出来，将这一重大发现告诉了另一屋里的老妈，

老妈将伩将疑。旋即带着大女和几个亲戚赶到停放老爹尸体的屋子里，不一会儿他们听到老爹哼了一声，毫无疑问老爹又活过来了。老妈大着胆子。掀开盖在老爹脸上的麻纸说:“老鬼，你睡了一觉？”老爹随即慢慢睁开那毫无光泽吊滞的双眼，眼珠一转也不转，死死盯着老妈，老爹确实活过耒了。

老爹活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几个邻人闻讯赶来，手忙脚乱地将老爹抬回到炕上。有人说把寿衣脱了，有人说不要脱，也许是回光返照，看看再说。我那时7岁紧紧地贴在母亲身旁，我目睹了老爹那皮贴在骨头上的脸，两只深陷而又不动的眼睛。再加上他所穿的平日不曾见过的寿衣寿帽，吓得我心咚咚乱跳。我挣脱母亲的手逃也似地回到了家。给奶奶说完整个过程，我的心还在狂跳不已。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我央求母亲无论如何今晚跟我和奶奶睡。整个晚上，我的眼前老是浮现着刚才所见的一切:可怕的寿衣，深陷无光不转的双眼，皮包骨头……我强烈要求要睡在奶奶和母亲中间，并让她们一人握住我的一只手。

第二天街上议论纷纷，话题只有一个，为什么老爹死了又死而复生？大多数人比较倾向的说法是，老爹贪图钱财，把二女给了一个毫不般配的人，害了二女。现在二女坐班房。他愧疚，牵挂，放心不下，死不瞑目，所以在阴间转了一圈就又回来了。唉，为人父母……

第二天下午，老爹又一次穿戴整齐，脸上盖上麻纸，重新被抬到停放尸体的房间。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酲来。也许他想，即使气若游丝地待在这个世界，也于事无补，只能是良心备受折磨。所以他永远去了。带着懊悔，带着愧疚，带着对亲人的万般不舍和牵挂，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留恋，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