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钟数字更迭,热血在整点这一刻,伴随着下课铃沸腾躁动起来。班长打开电子白板简单操作,新座位表闪现其上,同学们纷纷起身,开始移动自己的课桌调换座位。
将课桌从末端移至第三排,路程算是最远的。几分钟后,等走廊渐渐空旷,李云枝才开始动身。似乎是对新环境有某种多疑症,一路上她缓慢而谨慎,始终垂眸注关注着自己的物件是否掉落,桌子是否有挡道,自己是否有撞到人,好像每一次触摸仿佛都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变数,每次移动似乎都是踩在心跳的节奏上,精打细算后才做出的选择。
课桌一路安稳移至前排,就在即将横插入位时,一个桌角倏然撞入眼帘。她猛然一抬头,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叶泽欢正安静地倚靠在桌子边缘,不动声色地站在过道中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李云枝怔怔地看着他,刚准备询问,无意间发现他旁边的内桌竟正好是自己的新座位。须臾一刻,蒙尘的思绪豁然开朗,目光乍然落在白板上的座位表,叶泽欢竟然跟自己是同桌!
不知是惊讶还是愧疚,或者说……是欣喜。一种莫名的期待感油然而生,好不容易压下嘴角,又悄悄爬上眉梢。
微顿片刻,李云枝轻轻将他圈进自己的余光。刚要启齿,又如鲠在喉。她对上了一双冷倦的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往日的笑意与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悦与漠然。
李云枝蓦然一怔,这种眼神,她先前见到过太多次,每次见到,都仿佛有双恨戾的魔爪扼住喉咙,连呼吸都困难。到最后,永远是她假装看不懂,再笑着转身离开。她从不表露,也无人在意,更无人知晓。
叶泽欢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一道无形的墙,让李云枝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仿佛被一种沉重的坠落感攥紧。上一秒还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此时也触电般收回。酸涩感如同余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蔓延。她薄唇微抿,习惯性将情绪埋没。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根本不想与我做同桌?又或许……他早已对我心生厌恶?
一时间尴尬到极点,身体不自觉绷紧,脸颊上的温度迅速飙升,李云枝只好将头埋得更深,借着散下的马尾辫掩盖脸上的窘迫。
落座后,叶泽欢依然不似前些日子那样活泼开朗,除了沉默不语,就是面色冷淡地埋头刷题,好像与整个世界关系隔绝。
李云枝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紧紧捏着自己的笔杆不住摩擦,目光却不自觉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试图从中寻找答案。可叶泽欢淡漠得像是被人剥夺了七情六欲,这无声的拒绝,让李云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疏离。矛盾与不安在心中不断翻滚拧转,系下千千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你可不可以别生气?”
“啊?”叶泽欢转过头反应了半秒钟,随后连忙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没生你的气。”
闻言,李云枝心中一喜,紧绷的弦瞬间放松下来,但还是不放心再次确认:“真的?”
“真的没生气。”叶泽欢认真道。
李云枝狐疑地看了他几秒钟,壮着胆刻意与他找话题,见他回应积极,这才真正放心,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练习册上。
倒也奇怪,虽在埋头写字,但心思却丝毫不在题目上,脑海中总是徘徊着叶泽欢那张充满心事的脸。
“你没事吧?”李云枝终是没忍不住开了口。
耳边响起声音,少年回过头对上李云枝的双眼,停留片刻,只是轻轻摆手,一字未提。
-
晚自习结束,教室里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空气中充盈着欢悦与轻松,却始终无法感染淡漠的他。
李云枝心中疑虑更甚,只好将突破口转移到贺澄身上,开口问:“你知道他怎么回事吗?都已经闷了一整个晚自习了!”她轻挑眉梢,斜睨了叶泽欢一眼。
贺澄心领神会,视线在叶泽欢身上短暂停留后迅速折返,随后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没什么,就是跟他前同桌吵架了。”
吵架?!
在李云枝眼里,叶泽欢基本上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来,拥有世上最欠的嘴和最皮的笑,三分钟混熟,十分钟便可以打情骂俏的顶级社牛。要她想象这样的人会跟谁吵架,简直比相信自己数学能考满分还不可能。
“他还能跟人吵架?”李云枝大为震惊。
“没想到吧!”
“确实。”李云枝不可否认地点头,好奇心作祟,“怎么回事?”
贺澄偷看叶泽欢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叶泽欢想坐中间的位置,但他同桌不让。”
“不让?”
李云枝再次大为震惊,但下一秒就被疑惑和不解代替,“不是,他想坐哪就做哪呗,这是他的自由,同桌还管这个?”
贺澄虚掩着嘴巴,声音愈小:“因为先前她俩一直是同桌,并且每次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现在叶泽欢换到中间,她不愿意。”贺澄意有所指,对她使了个眼色。
李云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在靠窗的位置上,只见一个女孩正闷闷不乐地坐在那,恰好侧对着自己。她扎着一个简单的低马尾,脸颊边留着两绺轻飘飘的长刘海,一手撑着头,一手随意转动着笔杆,眼中却仿佛藏着两泽深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尽管手中的笔转掉无数次,又无数次面不改色地捡起来继续动作,视线始终都落在桌同一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就是叶泽欢之前的同桌,夏千宜。”贺澄道。
李云枝的视线在夏千宜和叶泽欢之间徘徊,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愫。
“那既然她不愿意,跟叶泽欢一起坐中间不就好了?”
“但是她不喜欢呀。”
“不喜欢?”李云枝顿了顿,“那叶泽欢喜欢靠窗吗?”
“这……不知道啊!”贺澄轻挠后脑勺,微皱眉头思考片刻:“应该无所谓吧,不然以前也不会总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李云枝下意识看向目叶泽欢,他还是那样淡漠沉寂寞。伴随着一声轻叹,她将视线从叶泽欢的脸上轻轻移开,如同羽毛落地,生怕被他捕捉到自己的眼神。
“要不……”李云枝开口,却又忽然停住,食指在桌面上画着圈,节奏越来越快,似乎在做着内心挣扎,没一会,好像灵光一现般地下定决心,乍然一点桌面:“你劝劝……哎呀算了,咱俩一起劝?”
“劝……”贺澄轻轻摩挲着下巴,稍作思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根本就不想理任何人。而且……他们这次估计吵得挺严重的。”
“怎么个说法?”
“夏千宜把先前送他的各种小物件都给收回来了。”
“什么小物件?”
“他俩关系挺好的,夏千宜经常会给他送一些折纸啊,小摆件啊什么的。叶泽欢好像还挺喜欢那些小玩意,都保存着呢。但现在……”贺澄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
闻言,李云枝不禁有些惋惜。她一直觉得,一份真挚的友情是无数翘首以盼中最不可多得的慰藉。她回想起夏千宜沉闷的模样,也许叶泽欢就是她心中的慰藉。而对于叶泽欢,夏千宜亦是。
“放心吧,他下节课保证再疯得像个猴。”贺澄继续道。语气十分随意,像是在谈论家常便饭。
啊?
……
暮色褪尽,墨夜如缎,月朗星稀。教室里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笔尖落在纸页上徐徐颤动,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
第二节自习课时过半矣,李云枝的草稿纸上已经排满了横七竖八的式子,大大小小的数字相互交错。她单手托腮,生无可恋地看着试卷上的数学题,脑子就像一台废旧的电脑,忙于加载而进度条纹丝不动,手中的笔不知不觉间在草稿纸上画着黑圈。
没一会儿,她就败下阵想不下去了 ,于是干脆撂挑子不干。一抬头,视线就不自觉飘向叶泽欢,却没想到他竟会突然看过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收回目光,手中的动作也跟着麻溜起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
“唉!你会写不?”叶泽欢眼中带笑,忽然撞了撞她的手肘,语气中略带调侃。
李云枝停下手中的动作,下意识看过去。见他笑容可掬,烦躁的心情竟瞬间变得轻松,语气慵懒道:“你看我像是会写的人吗?”
“嘻——”叶泽欢微微低头,躲开老师的视线。偷笑一声后,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为防止暴露身份,故作平静但又压不住嘴角上扬,“我也不会。”
见他这副样子,李云枝一脸纳闷。她紧蹙眉头,却又忍不住笑。本想张嘴吐槽一句:“你不会写还那么高兴?”但面对叶泽欢表情包式的笑容,脸上的表情最终又凝固成一个哭笑不得的模样。她只好抿抿嘴,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数学题手上。
“哎呀别写了!”叶泽欢眼中带笑,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笔,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讲点有意思的。”
此话一出,李云枝就被吸引了:“什么有意思的?”
叶泽欢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狡黠一笑,在草稿纸上边画路线图边讲着趣事。过了一会,他似乎是倏然察觉到什么,抬头偷瞥一眼老师,谨慎开口:“你靠近点,我们假装在讲题。”语罢,将李云枝刻意拉近。
因这无意之举,两人的手臂骤然相贴。这倏然的肢体接触让李云枝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将手臂收回,心跳却在这一刻快了半拍。
“讲题你都不用草稿纸,连题也没有,造假能不能真一点?万一等会老师被我们吸引注意力,突然走过来看,我们就死定了!”李云枝道。
“哎呀没事,他不会下来转悠的!”叶泽欢朝她草率地摇了摇手,一副对老师的习惯了如指掌的样子,但手上却老老实实翻出一张空白页,胡乱抄了个式子,接着又画上一个潦草的函数图,将画面弄得乱七八糟。见一切准备妥当,便开始自导自演:“好,我们现在就在讲这个函数。”
“你看,你在这画一条辅助线……”叶泽欢故意将声音抬高。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又圈又点,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嘴中却说着与题目毫不相干的东西,什么村口大妈被狗追、学小猪佩奇踩泥坑、颠婆和癫公……
李云枝被他的举动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但又怕老师发现,只能拼命忍住,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在数学作为班里同学的短板,这节课大家互相讨论的动静并不少,二人的互动也就显得没那么突出。
叶泽欢心虚地偷瞄老师一眼,发现老师不知何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李云枝,小声道:“别笑了!快点头,假装听懂了。”李云枝连忙点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配合着他竖起大拇指,嘴中念念有词。
“听懂了不?”一个假装问。
“听懂了。”一个假装应。
很快,马上就要下晚自习。还剩五分钟的时候,叶泽欢就迫不及待开始收拾书包。放学铃一响,他便如同弹弓弹出的石子,一下子飞出门外,引得一群同学感叹。对此情景,他似乎早已料到,只是一笑带过。
教学楼里的灯光逐渐黯淡,欢声笑语也渐渐远去。李云枝独自坐在座位上,手中还握着那支笔,草稿纸上满是乱七八糟的涂鸦。她的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她回想起教室里的那一幕,叶泽欢的笑容就像一台失控的放映机,在脑中不断播放。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成绩似乎也不是快乐的唯一来源,那些曾被定义为浪费时间的事也渐渐变得有价值。
李云枝整理好书包,如往常一样,最后一个缓缓离开教室。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晚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不是因为拖沓,而是对回家不期待,也校园时光不在乎,所以在哪都无所谓。
但今天,她却忍不住朝叶泽欢的位置回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