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近前勒马,竟是薛兼。
陆缥有些意外:“薛管事,为何去而复返?”难道薛大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还未来得及担心,薛兼已自马上跃下,仓促行礼。陆缥见他虽风尘仆仆,脸上却不见焦灼之色,心知薛扫眉应当安然无恙,暂且放下心来。
可薛兼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他大皱其眉。
薛兼按照吩咐,将路遇病患的事情和薛扫眉的安排仔细说了,着重强调:“我们找了医士过来,可惜此人已不治。其父寻来之后,说他是于六日前从南屿回到碧霄府,两三日前便已出现呕吐、泄泻症状,今日不知怎的,竟趁着老父出门、无人看顾,自己跑上街头,这才横死当场。”
陆缥追问:“医士作何诊断?”
“说像是常见的肠胃伤风之症,只是在此人身上发作得格外严重些,这才致命。医士到时,人已经死了,摸不到脉搏,给不出更具体的诊断。”
陆缥虽不懂医,但也记得王俭带来的南屿病案记载:患者上吐下利,脉象由濡缓发展为细数无力,最终因正气亏虚而亡。薛兼所说那人的症状,看起来与此类似,但无法据此推理出其一定罹患同样的疾病。
但是,如果同样从南屿归来的林掌柜,与此人的症状也相同——那么南屿疫情已传播到碧霄府城内的可能性,便将大大提升。
陆缥心念一动,转而问薛兼:“那日林掌柜死在薛宅后门时,薛管事你在现场否?”在获得薛兼的肯定答复后,他继续问:“依薛管事看,林掌柜的死状,与今日死者,可有相似?”
“大人是说……”薛兼听懂了陆缥的意思,表情逐渐凝重起来。林掌柜暴毙于三日前,死状凄惨,让他印象深刻。仔细想来,今日路遇之人猝死时的脸色和状态,确实和林掌柜当时极为相似。
薛兼此刻神情肃穆,不单是因为回想起死者惨状,更是因为终于领会到薛扫眉对南屿疫情上心的原因。若林掌柜为参加东家的宴会,将瘟疫从南屿带回了碧霄府,那薛家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对于主人和她,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薛兼将情绪收起,冷硬作答:“草民不记得了。”
陆缥审视的目光在薛兼面上停留须臾,很快撤去。虽才几面之交,他已看出此人心性坚忍,不像葛三那样容易撬开嘴。眼下情况紧急,将时间花在结果未料的周旋之上,并不合算,倒不如另寻门路。
陆缥主意已定,问清今日路旁死者姓名、家门之后,派人去将尸体运送至府衙检验,回头便对薛兼下了逐客令。
薛兼没想到陆缥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连声追问也无,松懈之余,颇感意外。但他来不及细想,便被“林掌柜可能将疫情带到了碧霄府”的猜测全然占据了心绪,于是匆忙告退,预备回去同薛扫眉共同商议处置。
陆缥看着薛兼走远,立刻遣人去唤银灯楼二掌柜曹娘子到府衙问话。
他清楚地记得,那夜去银灯楼时,赵掌柜为了亲自接待他,委派其妻曹娘子代为赴薛家的宴请。如此一来,林掌柜去世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在薛扫眉和赵掌柜叙说的故事里,曹娘子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她还曾为薛扫眉,奔赴过尸横遍野的命案现场,是个具有义胆忠心的女子——今日事急从权,委屈曹娘子再多看一具死尸,好与林掌柜当时死状做个比对,想来她应当不会拒绝。
惯会察言观色的胥吏已牵来骏马。陆缥抿紧嘴唇,翻身上马,掉头向府衙方向行进。
他速度极快。不过须臾时间,一人一马,已缩为胥吏视野中的一个黑点。
此刻本应是一天之中日头最盛之时,但冬日的阳光,毕竟温度有限。冷冽的空气席卷成风,笞在留守原地的胥吏身上,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而他身后高处,原本安分不动的相风乌,忽然沉默着改变了指向。
***
薛兼赶回薛宅,却扑了个空。
“大姑娘还未回来?”他询问门房,声音中已经带了怒意。
她明明比他更早知道此间可能已有疫情,却在多事之秋,任性乱跑。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薛兼惊怒交加之际,他心心念念之人,正在慈幼院的厅堂内与小姑娘交涉。
慈幼院设在碧霄府城西,由薛家出资,收留城中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权作慈善。弘文二十二年夏天之后,这里由在灭门案中去世的薛家门房江贵福之女江兰兰管理,规模逐渐扩大至之前的数倍。
林掌柜与郑娘子的两个女儿,昨日下午被薛兼送到了这里,眼下双双跪在薛扫眉面前,任凭旁人搀扶劝告,也不肯起。
薛扫眉待要开口,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噪音。原来是慈幼院的管事江兰兰,看薛家马车停在门口,便借机发作,高声怒骂薛扫眉“扫帚星好大的排场”,甚至上前作势要扯烂马车上的帷帐。
当年薛家灭门案,致使江兰兰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而薛扫眉是宅门内唯一幸存之人,又是薛家的小东家,自然成为了她迁怒的对象。纵使薛大姑娘心存歉意、对江兰兰百般迁就,让她随心掌管慈幼院这只出不进的所在,也没能完全疏散她的怨气。江兰兰本身便是顶顶泼辣的性格,生的那张利嘴,但凡遇见了薛扫眉,吐不出一句好话。
阿橘自然也知晓此事,并且为之不忿——当年她的亲姊阿柚,也被同一伙歹人杀害,可她就不会像江兰兰一样,无端对大姑娘发难。说到底,大姑娘也是凶案的受害者,只是侥幸活了下来而已。再者说来,江兰兰端着薛宅的碗,却还对大姑娘如此不敬,真是匪夷所思。
阿橘心中已有这样的计较,便自然而然地将眉毛倒竖,愤愤然道:“我去同她说理!”
薛扫眉任由阿橘去到外头,这才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亲自将她们搀扶起来。
“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可以对我说些实话么?”她将目光投在林家小丫头面上,确保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眼中的和善。
陆缥上午说过,薛兼昨日“是用钱财买通牢头,带着郑娘子的小女儿一起进去的”。想必林家小丫头知道的内情会更多些。
她既这么问,两个孩子当然无有不应,忙不迭点了头。
“你们阿爹,是哪一日从南屿回来的?又是哪一日开始生病的?”
小丫头见阿姊垂泪不语,便先开口:“管事阿叔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他没有告诉您么?”她虽抽泣不止,但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珠不时偷睨过来,似在试探。
这幅样子,倒是与薛扫眉记忆中初见时她狡黠活泼的形象,逐渐重合起来。
薛扫眉握住小丫头的手:“我两年前去过你家,你阿娘给我做过饭……你当时还为我唱了一首采茶曲。你可还记得么?”
小丫头显然对她还有印象,立刻道:“我记得大姑娘。阿娘说过,大姑娘是聪明的好人。”
“我和你说的‘管事阿叔’,不是一路人。我绝不会胁迫你们、还有你们的母亲,说不愿意说的话。”薛扫眉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要想救你阿娘,需将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收起眼泪,也学着薛大姑娘一般,压低声说:“十月十五日是我的生辰,阿爹是那天回来的。他死之前的两三日,在外面喝了场酒,回家吐了一地,后面身子就不好了。”
薛扫眉快速计算了一下。根据张扁鹊的说法,南屿的疫情开始于十日之前,那便是在十月下旬;可林掌柜回到碧霄府的时间,远早于此。既然林掌柜离开南屿时,那里还无人发病,他又是从何处染上的疫病?
薛扫眉兀自纠结,一直没说话的林家大丫头忽然抬起头:“大姑娘,我阿爹……是自杀的。”
她按住妹妹的手,咬着牙将事情说明。
原来林掌柜中年无子,依母命纳了远方表妹作为小妾。那妾室吴小娘入门数月,便结珠胎,听把脉的医士说,应是怀了个男孩。从此,吴小娘一发不可收拾,不仅在家中作势拿乔,还挑唆林掌柜休妻,将阖家搅得鸡犬不宁。林掌柜与郑娘子少时结发,这么多年来,感情甚佳,不忍照办;但吴小娘仗着婆母宠爱和腹中男胎,成日哭闹,不依不饶。
“阿娘实在没有办法,便和阿爹说要自请下堂,带着我们回南屿娘家。阿爹心中烦闷,这才去喝酒的;谁知道回来之后,吐泻一地,那吴氏去找大母告状,说阿娘无德,连丈夫都照顾不好。阿娘委屈极了,连夜收拾包袱就要走,阿爹拖着病体守在门口,这才没走成。
“就这么僵持了两日。我亲耳听见阿爹数次同大母说,若再逼阿娘走,他便也不活了。
“那日东家家里设宴,阿爹精神好了一些,雇了驴车出门。没走出多久,他应是想起还没喝下阿娘辛苦熬好的药,便又折返回家,却恰好碰见大母和吴氏虐打我们姊妹,逼阿娘写和离书。”
林家大丫头撩起袖子,小臂上果然红痕交错。那是被人抽打的痕迹。她擦擦眼睛,接着说,
“我头一次见阿爹发那么大火。他将吴氏推在地上,那贱人当场就见了红。大母哭着打阿爹,阿爹说‘如此腌臜之家,我再也不想回了’,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直接吞下。谁也没拦住,他直接摔门走掉了……果真,再也没有回来。
“大母恨我们,更恨阿娘,她想我们都给阿爹陪葬!她让当官的抓走了阿娘,还把我和妹妹关在柴房之中,准备卖给人牙子,好换银子去给贱人安胎。要是管事阿叔没来,我们……我们恐怕……”
见阿姊的眼泪越擦越多,林家小丫头松开薛扫眉的手,跪了下去。
“阿爹气愤之下服了毒药,应当是不想家仇外扬,才强撑着去宴席上露了个脸……他没料到,那毒发作得太快,给东家带去了麻烦。可是,我阿娘毕竟是无辜的呀!大姑娘,我姊妹两个,愿终身做您的奴婢,只求您救救我阿娘!”
姊妹俩自仇恨中抬头,带着希冀,望向薛扫眉。
稚嫩的两张面孔上,流淌着薛扫眉已许久不曾尝过滋味的眼泪,勾勒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恨意。
只是她没料到,林掌柜之死背后,竟还有如此复杂的内情。
外间的喧闹逐渐平息,薛扫眉依稀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放心,在过年之前,你们的阿娘性命无忧;后面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她示意姊妹俩抹去眼泪,接着特意提高声音,“你们在这里安心住下,就当……”她本想说“就当在自己家”,可想到她们的来处,又觉得不妥,便临时改换了说法,“就当兰兰是你们亲阿姊。”
发出脚步声的人出现在门口。是阿橘,且只有阿橘。
迎着薛扫眉探询的目光,阿橘撇了撇嘴:“我和江管事理论了一番,她怒气冲冲,出门去了。”
“可说什么没有?”
“嗯……”
“但说无妨。”
“她说,不想看见大姑娘,请您早点离开,她才好回来。”
这话也不新鲜。薛扫眉不以为忤,从善如流:“时候不早,我们确实也该回去了。”她转向林家姊妹,和善道,“你们记得和兰兰阿姊说,这几日不太平,慈幼院应当尽量减少出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薛宅来找我。”
这话里的暗示不难听懂。林家姊妹千恩万谢地应了。
***
薛家马车在回程中,与面冷如铁的薛兼撞了个正着。
他问过车夫,知道薛扫眉是去慈幼院,而非在外行走,这才勉强按捺下火气,如往常一般静默地随侍在旁。
但薛兼心底并不宁静。林家姊妹眼下就在慈幼院,而他曾当着林家小丫头的面,威胁过她母亲……不知她对薛扫眉透露了多少。回宅之后,需得好好问过阿橘才是。
他并没料到,阿橘对林家姊妹和薛扫眉说了什么,竟然一无所知。
就像陆缥也不曾料想,曹娘子在府衙尸房中,见过横死路边那人的尸体后,竟会这样说——
“我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