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舟[末日] 第1章 七日

墨黑的海浪高高掀起拍打着舷窗，气势汹汹，仿佛随时要打破玻璃冲进船舱。窄小的船舱内，燃烧殆尽的蜡烛产生的微弱火光是唯一的光源，林妄借着光亮站到舷窗前一言不发。

蓝让若把用蜡油固定在桌面上的蜡烛取下，一只手挡着风护住蜡烛，带着这一点暖黄来到林妄身边。

两个人注视海浪隔着玻璃张牙舞爪地嘲弄她们，最后醒来的尹嫧打破了沉默。

“我这是在哪？”声音嘶哑，伴随着一阵干咳。

蓝让若举着蜡烛率先转过身，林妄随后，两个人的脸上光影交错。

林妄似笑非笑地说：“希望之舟。”

她的声音也很沙哑，但还是没有尹嫧的听起来叫人揪心。蓝让若开口解释：“尹嫧，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故事或许要从三天前讲起……不，应该更早，还是从一周前讲起吧。

*

林妄是一名法学的大三生，正值暑假，她为了完成学校的作业，在一个远方亲戚开的律所实习。说是实习，其实不过是到点去办公室坐冷板凳，等到把板凳坐热，她也就该下班了。

远房亲戚是位在社会上打拼多年的阿姨，当初短短几年便从在她人律所打工的授薪律师变为独自开律所的大老板，如今四十好几，已经做到下下辈子也吃喝不愁。

林妄本来是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这样能力强悍眼光毒辣的大人物的——哪怕对方是她的远房亲戚。只是恰好阿姨单身生育的女儿尹嫧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又恰好二人加入了同一个冷门的社团。林妄是在和尹嫧渐渐熟悉起来后，才发现对方的妈妈竟是自己的远方亲戚。

这一天，林妄照常在律所坐到下班，还没走出大门，就接到了尹嫧的电话。

“喂，我还在律所呢，你要过来吗？”林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

“啥？不想去。”

尹嫧半分没有遗传到她妈的法律基因，恰恰相反，她对这种要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深恶痛绝，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脑袋。尹嫧是数学系的大二生，成绩优异且经常自恋地说自己是天才。

林妄听到一阵窸窣声，像是尹嫧在床上翻了个身。果然如她所料，片刻后尹嫧说：“我在家快无聊死了，我妈又出差。你来找我玩吧。”

“不行，我得去给蓝让若送饭，这是上头的‘命令’。”

蓝让若是林妄的发小，本硕连读的医学生，也是大三。她在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刻起便会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跟个机器人似的。林妄之前差点以为她真的进化成功，变成了无需进食也能维持生命体征的高级生命，直到有一天蓝让若饿晕在实验室被学姐发现送进医院。

那之后，蓝重锦对自己的好友林婞下达“命令”，让林妄给蓝让若定时定点送饭以免她失去唯一的女儿。林婞转达了这份“命令”，毫不留情地让林妄肩负起送饭的使命。

明明我也是你唯一的女儿！林妄对林婞的态度颇有微词，不过她跟蓝让若关系一直很好，加上蓝让若实在不挑食，她送着送着很快就习惯了。

电话那头，尹嫧估计也想到了这一茬，幸灾乐祸地笑了好一会：“还送着呢？行吧，反正我也无聊，你在律所等我一会，我去找你。我请你俩吃饭。”

听到尹嫧要请客，林妄轻易地原谅了她上一刻的嘲笑，应了一声后挂断电话。

本来她晚上送饭都是下班路上自己想吃什么就买双份，给蓝让若送过去一份后，自己拎着另一份回家。这样的规划下，等走到蓝让若的学校门口再给她打电话时间刚刚好。不过考虑到今天尹嫧要请客，林妄决定提前给蓝让若打电话，留出一点准备时间。

电话拨过去，响起一阵刺耳且年代久远的彩铃，林妄被震得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她嫌弃地把发出这种声音的手机拿远了些。

想也知道，这又是蓝重锦的恶作剧，用她女儿的手机对林妄搞恶作剧，真是好一招隔山打牛。

半晌，电话终于被接起，蓝让若淡淡地“喂”了一声。

“蓝让若，快把你那个破彩铃换了！”林妄咬牙切齿道。

蓝让若不解地问：“什么彩铃？”

林妄瞬间有种一拳砸到棉花上的无力感，长叹一口气：“算了，反正就是记得把彩铃换了。等会我和尹嫧去你学校接你，尹嫧要请咱俩吃饭。大概二十分钟后学校大门见。”

再次挂断电话后，林妄扭了扭脖子，总觉得忘记了些什么。

突然，她快步推开律所大门，关门后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律所内部一片黑暗。

律所的所有灯已经全部熄灭，可她居然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上一刻，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置身黑暗。

林婞又想起另一件事，她下班时看到还有几位同事在工位上办公，她打电话时又一直站在律所唯一的门口，可以确定没有任何一位同事从她面前经过。

所以律所里应该还有留守的同事才对，为什么她开门离开律所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留在律所的同事都去哪里了？

林妄越想越感到后怕，她绝不可能再踏进律所。

她环顾一周，暗暗期望一切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事故。可惜事与愿违，律所所在的街道上其它的商铺都亮着灯，这证明律所并没有停电。

林妄后脑勺上的头发茬顿时立了起来，她握着手机的手越攥越紧，因为手心的冷汗粘腻着正让手机不断地往下滑。她调整呼吸，不敢再在律所门口停留，赶紧大步跑起来，跑到一个大型连锁超市门口才停下。

刚一站定，她就匆忙给尹嫧打去电话：“尹嫧不要去律所了！我——”

话音未落，尹嫧带着笑意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你说什么呢？我已经到律所门口了，还碰到一个你的同事，她还跟我打招呼。”

林妄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后持续着剧烈高速的跳动，这让她的耳鼓里充斥着繁杂的噪音，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尹嫧的话：“你到律所门口了？”

“对啊，你怎么还不出来？”

“尹嫧，你现在立刻离开那里，不要问为什么，快点！”

林妄让尹嫧一边跑一边说点什么，不要停止发出声音。

“什么……”尹嫧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开始拼命地跑，“林妄你等会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真的要一直说话吗……我，我累死了……往哪边跑啊？”

林妄这才想起提醒尹嫧来某某超市，幸好尹嫧的运气不错，瞎跑的方向正好就是对的，不然两个人错过又要好久才能会合。

尹嫧传来的声音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喘气声，她作为一个理科生，平日很不爱运动，单是跑步就足够让她吃苦头，何况还要一边说话一边跑。

尹嫧又问林妄真的要继续说话吗？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林妄告诉她那可以唱歌。

于是尹嫧唱了一曲没有一个音在调上的《祝你生日快乐》，而林妄在这首让她的耳朵备受折磨的曲子结束后终于看见了尹嫧的身影。

来不及多想，林妄便冲上去抱住了她，用力之大让本就感觉肺快要炸了的尹嫧真的有种肺已经炸了的窒息感。

放开尹嫧后，林妄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检查尹嫧的身体，确认她的肉身没有损坏之后，又开始怀疑起尹嫧的灵魂。

林妄问：“我现在在你妈的律所工作是不是你的功劳？”

尹嫧上一秒还在为林妄应接不暇的举动感到困惑，这一秒却眼珠子一转，露出一副令林妄感到陌生的神情：“当然是了，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在这么正规的律所实习？”

林妄皱了皱眉，后退着跟尹嫧拉开距离，刚想开口，尹嫧又瞬间变换了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你的实习不是你自己找的吗？跟我有啥关系啊。这件事你刚去实习的时候咱俩不就谈过一回了吗？”尹嫧见林妄脸色难看得吓人，笑意凝固在脸上，“怎么了？我是不是不该开玩笑？……唉，对不起啊，你别生气……林妄，林妄？你到底怎么了？”

这回林妄倒是确定尹嫧就是那个熟悉的尹嫧了，但心底的恐慌像是繁殖力极强的杂草，连绵不绝地蔓延着，甚至催生出一种无力感。她摇了摇头，示意尹嫧自己没生气，然后看向尹嫧浅色的瞳孔：“尹嫧，我刚才在律所遇到了点事情……”

林妄将所有经历娓娓道来，她的描述能力极好，尹嫧听着听着便感到仿若也陷入那种古怪诡异的浓稠氛围中，**在外的胳膊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林妄……”尹嫧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可我到律所门口时，真的一切正常。律所灯火通明，而且有别的律师下班往外走……我还，她还跟我打招呼了。”

就在这时，“叮铃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沉浸其中的两人都吓得打了个激灵。

——原来是林妄的手机。林妄竭力压制住手抖接起电话，在听到对面没什么语气起伏的声音后，有种双脚终于踩到实地的安心感。

“二十分钟了，林妄。”

正是有着人体计时器之称的蓝让若，她说二十分钟，那便一分也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

林妄又被那种抓心挠肺的诡异感折磨得头皮发麻，她看向站得极近因而也把蓝让若的话一字不落听到耳朵里的尹嫧，两个人对视的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诧异——居然只过了二十分钟吗？

不对劲，时间的流速绝对不对劲，不可能才过去二十分钟。

*

蓝让若平铺直叙地讲述起她在这二十分钟内的经历，她认为在实验楼的走廊里浪费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

换完常服走在走廊上，蓝让若蹙眉看向两侧大门洞开的实验室，低下头看了一眼手表后，她决定今天不帮忘记锁门的学生收拾烂摊子。

没走两步，一抹肉色骨碌碌地从一扇门后滚到蓝让若的脚前。蓝让若蹲下观察了一会，发现它是来自学校标本室的残肢，**的，一看便是刚从福尔马林中捞出不久。

她心中对刚离开实验楼的学生多了几分不满，抿了抿嘴，抬起手再次看一眼手表，决定继续无视。

蓝让若抬脚迈过残肢往前走——

变故陡生，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而后直直地朝她砸来！

蓝让若只是轻轻偏过头，调整姿势，不让没被衣物包裹的皮肤直接接触到砸来的“东西”。事实上，她早在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后便猜到了那是什么。

自然地伸手一揽，环住大体老师滑腻的腰，蓝让若转了一圈，将其缓缓平放在地面上。

她一气呵成做完所有动作，用力甩了甩双手，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甲醛水，就连上衣也被沾湿。

蓝让若再次看了一眼手表，计划有变，自己得先回一趟宿舍清洗然后换衣服，如果要准时到达必须加快脚步。

离开前她又看了一眼本该在解剖楼尸池待着的大体老师，决定等会在路上找时间打电话告知管理人员这场恶作剧。

“然后呢？”尹嫧全然忘记自己被吓时的惨样，听起蓝让若的故事来津津有味。

蓝让若面无表情：“然后我就回宿舍了。”

“唉，真没劲。”尹嫧往后一瘫，靠着椅背，摇了摇头。

蓝让若的讲述能力堪忧，任何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跟学术报告似的，如此心惊肉跳的经历，她居然能讲出“小学生春游日记”般的流水账感。

林妄把嘴里最后一口快餐咽下去，问了一件正事：“你说要给管理人员打电话，打了吗？对方怎么说的？”

蓝让若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困惑：“没打通。显示是空号。”

尹嫧听到这里，“噌”地坐直身子，来回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真他爹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妄现在反而是状态最好的一位，她胆子算是大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冷静地离开律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此刻她补充完大量碳水，堪称心态平和，提议道：“等一下我们各自给家长打电话，问一问更年长有经验的人的看法。”

尹嫧点了点头，蓝让若则在林妄和尹嫧的脸上探究地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并不存在的答案。

尹嫧被看得发毛，大声道：“你看啥。”

“我要说什么？”蓝让若问林妄。

林妄有时候真的会对蓝让若的迟钝感到无能为力，明明在蓝让若讲实验楼的经历之前，她已经把和尹嫧在律所的事情全盘托出，蓝让若竟然还没有察觉到大家处境的危险。

林妄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尹嫧先一步沉不住气，质问蓝让若：“你觉得你在实验楼又是差点踩到残肢又是被尸体抱个满怀正常吗？！”

蓝让若：“为什么不正常？”

蓝让若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听上去像是在挑事。当然，对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并非如此。

尹嫧没继续跟蓝让若说话，她现在的状态不大好，林婞知道她的胆子算是几个人里最小的。

蓝让若又转过脸问林妄：“为什么？”

林妄：“好了，不用管为什么，我想想应该怎么跟家长说。”

林妄觉得与其在这里大费周章地跟蓝让若讨论实验楼的种种“巧合”是出于人还是出于别的什么，不如直接告诉蓝让若要说些什么，剩下的蓝重锦肯定都能想到。

“简洁一点，这样说……”林妄组织了一下语言，把自己和尹嫧在律所的所见所闻跟蓝让若在实验楼的经历概括整合。蓝让若看上去仍然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些跟家长讲一遍，但林妄做了一个起跑的手势，斩钉截铁道：“三二一——打电话！”

……

“林妄，有没有好好给蓝让若送饭啊？怎么想起来给妈妈打电话了？”

电话被接起的速度很快，这倒是正常，因为林婞算得上半个闲人。她跟老友蓝重锦开的店生意很好，两个人雇了一位店长负责日常经营之后，整日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电话这头，林妄被林婞的话惊出一阵恶寒，林婞居然心血来潮称呼自己为‘妈妈’？要知道以往母女俩都是直呼对方大名的。

“林婞，我有正事要说。”林妄赶紧开口。

电话那头，林婞终于有了些正形，问：“那要把你蓝阿姨也叫来吗？”

“不用，蓝让若正在给她打电话呢。”

“说吧。”林婞低声，“我听着呢。”

……

快餐店内，三人陆续挂断电话，聚在一起交流谈话内容。

毫不意外，家长们对此相当重视。远在它市出差的尹封山在听完尹嫧的讲述后甚至决定当即返程，只是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到达本市机场。

“‘你们三个待在一起，不要分开，最好一直在人流量大的场所不要转移’。”三个人转述家长的叮嘱时，说话的声音竟渐渐重合在一起。

看来是达成共识了。

正好三人当下所在的快餐店24小时营业不打烊，于是她们决定就在这里凑活到天亮。

夜色渐浓，最闹腾的尹嫧独占一长条沙发，披着林妄和蓝让若两个人的外套，已经睡着了。

林妄还在翻看手机消息，她不理解为什么也在本市的林婞和蓝重锦不立刻前来快餐店会合？

遮遮掩掩一向不是林婞的风格，但在这次通话中，林婞的很多话都显得模棱两可。林婞最后说要和蓝重锦去见几个人，林妄依旧不解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白天再说，大家聚在一起度过夜晚不是更安全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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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