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希站在一个小女孩面前。
就像她和秦望一样,这个女孩是从婴儿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她在试管里受孕,在人造子宫里发育成形,在育婴舱里被哺育长大直到她学会走路,然后被转移进幼儿园在人类和机械的共同抚养下长大。她们的生物学父母有时会来看望她们,有时不会,他们的情感已经被日复一日枯燥繁琐的生活榨干,就像从核灾难后的土壤里生长出的干瘪的果实。
不同于她和秦望的是,这个女孩的健康状态明显要好很多。她的双颊透出明快的血色,乌黑的真发梳成两条鞭子,还戴着一个纯粹只有装饰作用的小碎钻发卡。她身上穿的也不是幼儿园同退配发的白色套装,而是鹅黄色连衣裙、酒红色小皮鞋以及奢侈地镶着蕾丝边的袜子。就连她的眼睛也更加明亮,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对陌生人的好奇。
隔在她和秦希之间的是一道厚厚的玻璃墙。
墙是透明的,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墙是坚硬的,不为任何人类的力量所动摇。巨大的玻璃圆顶下是一片独立的居民区,被秦希和其他一些人称为“另一个世界”。它的主人是经过雅威精密计算和筛选的社会上层的人物:医生,工程师,生命科学家,信息技术人员……他们住在漂亮的独栋房屋里,穿着体面的衣服而非粗糙的工装,喝真正的茶而不是用味精和色素勾兑而成的饮料,他们的健康状态普遍处于A级,就像这个小女孩一样。
他们简直就像是另一个物种。
小女孩最终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过身朝居民区中央的公园走去,那里种植着经过选育和改良的真正的鲜花。秦希想起了孩提时代的秦望,想起她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手里捏着一朵用空塑料袋折成的花。
她曾经幻想如果她足够聪明,在十六岁成年之前啃完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并在考试中取得足够优异的成绩,她也能在社会金字塔的顶端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但事实是她没有。秦望才是两人中更好、更优秀的那个,但她早早地躺进了生命舱,就好像双腿绑上铁块沉入社会的底层。有时秦希忍不住怀疑,如果秦望真的成了更争气的那个,那么她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爱她,而不是在失去了被依赖的优越感后陷入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和自卑。
或许这才是她对秦望参加幻世界感到如此愤怒的原因。她害怕秦望死去,更害怕秦望即使是在浑身插满管子、无法直立行走的情况下,也依然能找到一条离开她独立生存的道路。
苍白的阳光透过灰暗的云层洒在她的光头上。
她转过身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
秦望进入了巴别塔,雅威控制下全世界最大的社交媒体。
她输入“幻世界 夏令营惊魂”,搜索出了几百条不同的帖子。争论的焦点无疑是余念文刺伤同伴为自己逃生争取时间的行为,有人骂他是个卑鄙小人,也有人替他辩解死两个不如活一个,还有人一本正经地分析他这样做的必要性和不必要性。不论如何余念文的目的是达到了:他活了下来,并获得了极高的关注,许多人都会看他的下一场游戏,无论是诅咒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也有一些讨论是关于秦望的,有人对她作为新人表现出的机智和果决感到不可思议,也有人恶狠狠地咒骂她,因为他们在她身上赌输了钱。
“妈的秦望这个臭婊子能不能去死啊?害老子亏了整整500分。”
“呦,赌狗来啦?”
“明明第一天就能看出来秦望有多聪明了,不会真有傻叉信了新人盲押三天发家吧?”
“我承认看你破防比看游戏笑得还大声。”
……
一条条消息在秦望眼前滑过,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即使被困在生命舱里,行就将木,她也依然可以激起人们的喜悦和愤怒。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活着。
秦望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下场游戏开始还有二十三分钟。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陈轩说,“要吃点水果吗?”
习惯了陈轩英俊的外貌和明亮的微笑后,秦望开始注意到他并非如AI建模般完美。他的颧骨不够平整,下颌转角过于生硬,他的两边脸稍稍有点不那么对称,秦望觉得这样很不错,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了。
酒红色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一盘切好了的水果,有苹果、李子、火龙果和剥好的橘子。秦望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惊讶于它酸甜、多汁、脆生生的口感,之后她又尝试了其他几种水果,每种都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味觉。陈轩说:
“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如果他们也能活下来的话。”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你是特别的。”
“你不会相信的,你太聪明了。”
秦望点了点头,和陈轩像朋友一样闲聊也让她感觉很不错,除了秦希以外她几乎没有和任何人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陈轩问:
“你喜欢今天这套衣服吗?”
秦望低下头,看到自己穿着牛仔布连衣裙和帆布鞋:“怎么了?”
“你喜欢它吗?”
“衣服是你挑的?”
陈轩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就说过你太聪明了。所以答案是什么?”
“是的我很喜欢。”秦望坦率地回答,“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在现实中也穿着它。”
“你可以用这局游戏赢得的钱买一条。”
秦望摇了摇头:“我住在生命舱里。”
“那并不意味着你就不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陈轩认真地回答。
秦望确实想要很多东西:更大的公寓,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虚拟宠物……但她最想要的还是秦希不用为了养活两个人继续打黑工,回到家里时脸上带着伤却不向她透露一个字。
为此她必须赚足够的钱来满足秦希的安全感。
“这场游戏的主题是什么?”
陈轩指了指屏幕,上面显示出的是一间医院的病房,和秦望住过的摆放着一排排生命舱的长通道不一样,是典型的黄金时代装潢。陈轩对她说:
“这次的游戏是《逃离医院》。”
秦望叉起一块火龙果塞进嘴里:“我只要活着通关就可以了?”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鉴于你上一局游戏的表现很不错,我想你可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陈轩向她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不去试着找出真相呢?”
再次睁开眼睛时秦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病床上。她试图从床上坐起身,却感到双腿异乎寻常地沉重,然后发现它们都打上了石膏。
好吧,至少她在现实中早已习惯了行动不便的感觉。
床边放着一把轮椅,距离刚好她用指尖够到它,但也只是刚好。秦望用一只手撑住床沿,把身子探出去用另一只手去够轮椅,她几乎成功了,但她抓住轮椅的力气太大导致轮椅打了个滑,让她脸朝下重重摔到了地上。
那感觉很不好受,秦望的前额磕得生疼,手臂也使不上力气,但是当她把自己翻过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柜底下的缝隙里塞着一张纸条,只露出一个角。秦望把它抽了出来,纸条上写着:
如果你想在医院里活下去请遵守如下规则
1.不要吃护士提供的任何药物。
2.医生只有在口袋里插着圆珠笔的时候才是值得信任的。
3.天黑后只有走廊尽头的女厕所是安全的,但是不要照镜子。
4.它害怕红色。
又: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这张纸条
秦望把纸条塞进病号服的裤腰,双手撑起身体艰难地爬向轮椅,抓住扶手再用力把自己拉上去。这一次她成功了,跌倒在轮椅上后艰难地翻过身坐下,吐出一口气。看来双腿残疾是这场游戏的一大不利因素,她摇着轮椅在病房里转了两圈,熟悉使用方式后开始观察这间病房。
一间普通的病房,窗户大开着,可以看见病房位于三楼,楼下的草坪上有病人在三三两两地散步,再往外是一堵高耸的围墙。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香水百合,硕大的白色花朵间插着“早日康复”的贺卡,还放着一个笔筒,一个保温瓶,一个空了的饭盒,抽屉里放着一个手电筒。床尾挂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林森。
本次游戏的人设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林森,一位作家,遭遇车祸后住进了这家医院。秦望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其他发现,正在她思考要不要出去看看的时候门开了。
“已经醒了啊?看来恢复得不错,都能自己坐轮椅了。”
进门的医生笑容满面地说,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贺之勤。与此同时秦望敏锐地注意到他胸前的口袋是空着的。她抹了抹病号服的下摆,确保纸条被挡得严严实实。
贺医生表现得很友好,问完问题后还主动聊起了她的作品,说自己的女儿也是她的书迷,最后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了解的。秦望摇了摇头,贺医生转身想要出去,这时秦望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大喊:
“贺大夫,你把笔忘这儿啦!”
“嗨,你瞧我这记性。”
贺医生回过身,接过圆珠笔插进自己胸前的口袋。秦望趁机问他:
“大夫,我腿上的石膏还要打多久?”
“大概半个月吧。”
“这医院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也没什么,遵守规则等到出院就好了。”
“如果我想提前出院呢?”
医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就好像程序出现了bug一样,笑容冻结在了他的脸上,然后忽然间舒展开来。程序重新恢复了运行。
“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不过如果遇到了紧急情况,为什么不让医护人员陪你出去呢?”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出房间,带上门。
门没有锁,秦望把轮椅摇出病房四下张望。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看不出任何异样。她先是进入走廊尽头的厕所,从裤腰里抽出纸条冲进马桶,然后找到了医院的电梯和楼梯。一张担架床从电梯里被推了出来,上面躺着一位老人,秦望退到一旁等待他们通过,然后进入电梯,摁下一楼按键。
她来到了医院大堂,人们往来匆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从无障碍通道将轮椅摇出门,来到了草坪上。湿软的草地让轮椅推起来有些困难,一位路过的护工问她:
“需要帮忙吗?”
秦望摇了摇头。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
护工离开后她将轮椅摇向医院大门,正在探头探脑的时候被一旁的保安叫住了。
“请问您要去哪里?”
“我就随便出去看看。”
“请问您有医院开具的出院证明吗?”
秦望故意翻了翻口袋,然后对他们说:
“真是不好意思,出院证明让我落病房里了。”
“那么很抱歉我们不能让您出去。这是医院的规定,患者必须有出院证明才能离开。”
原来是这样。“抱歉打扰了,我这就回去拿。”说着秦望转过轮椅,一位年轻的保安主动走上前来,在她的连连谢绝中坚持把她推进了医院大楼。秦望只能向他道谢,等他离开后才在身后默默比了个中指,在大堂里转了一圈然后再次将轮椅摇出门。
这次她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发现了位于医院后方的两扇老式铁门,此时上了锁,粗重的铁链显然不是可以随便拆下来的。摇轮椅是个体力活,秦望休息了一会才回到大楼,坐电梯一层层上楼熟悉各层的布局,最后才回到自己的病房。太阳正在下沉,把半边天空染成了瑰丽的玫红色。
晚饭已经放在了床头柜上,有米饭、青菜、西红柿蛋花汤和一条红烧鱼,看起来不错。规则没有说不能吃医院提供的食物,秦望美美地吃了一顿,正要再次出门时护士走了进来。
“晚上好,该吃药了。”
“吃药?”秦望对她手心里的白色药片露出困惑的神色,“医生没跟我说要吃药啊,你是不是记岔了?”
“您不是昨天才向我们反应过吗,晚上睡不好,这是医生给您开的安眠药,专门嘱咐我睡前一定要给您吃。”护士脸上挂着不容抗拒的微笑。
看来药物的作用是限制她在夜间的行动。秦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看我这被车撞的,脑子都不好使了,来。”
她从护士手中接过药片拍进嘴里,喝了一大口水。护士依然保持着她彬彬有礼的强硬态度:
“请您把嘴张开。”
秦望照办了。
“舌头抬起来。”
确认口腔里空无一物后护士满意地点了点头:“祝您休息愉快,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向我们反应。”然后走出了房间。秦望摊开手掌,把刚才拍进鼻孔的药片喷进了手心。既然是安眠药,留着可能会有用处,她把药片塞进了病号服的口袋。
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下来,秦望把轮椅推到门口握住门把手,拧不开。看来护士出门时把门锁上了。正在她思考对策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只见窗外挂着一片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