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烨并未看他,只是皱起眉头,半晌道:“你……”
见顾烨开口,宁平知心下一紧,莫名不敢听下去,脱口便道:“顾真人——”
顾烨果然停下,投来询问的目光。
迎着他的视线,宁平知越发僵硬,瞥见怀里的折雪,忽灵光一现:“弟子、弟子请真人放出折雪……”
顾烨眉头再蹙,宁平知噤声。
片刻后,顾烨语气不明道:“只有这个?”
宁平知抬起头,见顾烨一脸不悦,立刻又低下,只硬着头皮道:“当日……是我想要出宗,与折雪无关,便是真人要罚它,这些时日想来也已足够。”
那日他从谢道玄住处离开后神思念不属,顾烨很快便察觉,而后竟当真将折雪关了禁闭。灵识被封在剑身之中,折雪自然安静非常,然时间一久,宁平知竟有些怀念它在时叽叽喳喳的热闹。
殿内沉默半晌,忽然响起一声轻哼,一道白光弹入剑身,宁平知尚未反应,怀里的折雪突然一窜而起——
“出来了!剑终于出来了!!”折雪疾声大呼,绕着柱子疯狂盘旋,仿佛要将这十几日的份通通补回,哀嚎声连连不绝。
“只差那么一点点,剑就要憋死了!只差那么一点!”
折雪猛地顿住,剑柄靠在宁平知手臂上,嘤嘤颤动:“剑差点……就永远见不到宁兄了!”
折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剑身跟着嗡嗡地响。
熟悉的声音响彻耳畔,宁平知怀念之余,感受到了久违的头痛。正想安慰它,折雪又猛地直起身,冲着顾烨,大声道:“十四天,整整十四天,你知道这十四天剑是怎么过的吗!臭顾烨,你真的不是人!剑今天就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剃秃你的龙须,你过来啊——”
宁平知眼看着顾烨本就不如何晴朗的神色越发阴云密布,忙去拦下吵嚷不止的折雪,但不知是否该说,折雪不愧是顾烨的剑,若是倔起来,当真拦都拦不住。
待折雪又一次从宁平知手里脱出,一直坐在案后的顾烨忽然站起身,一瞬间,方才还叫嚷不停的折雪仿佛被扼住咽喉,顿时没了声。
顾烨一步绕出案后,折雪嗖地一下钻进宁平知怀里,朝上躺平。
顾烨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怀里的折雪开始发抖,初始不过轻微,到后来整个剑剧烈抖动,宁平知险些捧不住。
顾烨在距宁平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宁平知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了眼顾烨。
折雪细若蚊呐的声音抖抖索索地传出:“宁、宁兄……剑……剑有些……困、困了……”
顾烨冷冷道:“是么?”
说罢作势抬手,折雪突然一声惨嚎,仿佛迅疾流星,刹那飞了出去,远远遁逃而去。
顾烨看了看它消失的方向,轻蔑一哼,抬起的手理了理衣袖。
宁平知忍俊不禁,低声一笑。
“在笑什么?”顾烨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两人顿时亲密无间。
宁平知猝不及防,后退一步,却磕上门槛,险险扶住门框稳住身形。
“我……弟子……”宁平知张口结舌,一阵慌乱。
难道要他说,是见顾烨与一把剑互相置气,有些可爱……故而才笑?
宁平知脸逐渐热起来,忙垂下眼睫,却不知热度该如何褪去,窘迫之下更添焦急,越发不敢看顾烨。
心里百般思绪翻搅,正乱成一团,忽闻顾烨低声道:“倒是我不该逼你。”
宁平知一顿,见顾烨竟二话不说转身向里殿走去,周身经久不褪的热度霎时落下,不明所以追上前两步:“真人何意……”
“无事。”
顾烨淡淡道,脚步却更快,直绕过帷幔,消失不见。
留下宁平知一人站在外殿怔怔,不知是去是留,就在这时,一名小和尚忽在殿外躬身行礼,语气急迫:“可是宁施主?贵宗一名弟子方才突生异状,如今昏迷不醒,这会儿一直唤施主姓名,小僧受贵宗之人所托,前来唤施主前去。”
宁平知一怔:“唤我?”
“正是。”
“小师傅可知那人姓名?”
“似是叫……唐尧!”
唐尧?
宁平知心瞬间提起,见这小和尚面色焦急,更是担忧,当下便想随他前去,正要迈出殿门,却忽然犹豫。
小和尚催促道:“施主,快随我去罢。”
宁平知回头看了看,帷幔重重,遮掩身影,似将音信也悉数隔绝。
小和尚又在催。
宁平知想了想,到底道:“真人应当能听晓,唐尧如今昏迷不醒,弟子与他情谊深厚,自当前去……”
殿内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宁平知沉默片刻,道:“如此,弟子不得不暂离真人左右……”
小和尚瞪大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殿里,似乎也在找名动天下的顾真人在何处。
半晌没有声音,宁平知终于不再等,他抬手施礼:“弟子去去便回。”回身迈出殿门,拾级而下,大步向前,“还请小师傅带路……”
……
梵音寺,弟子舍前。
回廊下此刻站了十数名归一宗弟子,围在一处,却又刻意保持距离,空出中央空地。
唐尧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通红。领口袖口皆被解开,露出的脖颈手臂上,青色的经脉根根凸起,条条紧绷,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中挣开破裂,触目惊心地弹动着。
朝闻道一身青衣,闭目坐在一旁,双手结印,一道道冰寒的白光自她指尖,不断汇入唐尧体内,却仿佛泥牛入海。片刻后,唐尧肤色越发红绛,筋脉跳动,寒气再汇入时,竟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热汽。
朝闻道额上热汗涔涔,终于再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倒向一旁。
“大师姐!”一旁的弟子赶忙扶住她。
“我无妨,只是灵力用尽了……”朝闻道擦去唇角血迹,“到底发生了何事,唐师弟怎会如此?”
那弟子连连摇首:“师兄弟们方才都在安置住处,那小沙弥来说他倒在门前,我们来时他已经这样了……”
朝闻道皱眉:“无人与他同住?我不是说让你们两人合住互相照应,同门师弟摔倒,你们竟还不如一个外人发现的早!”
几名内门弟子均垂下头。
一名少年道:“他刚从外门来,我们和他又不熟,况且此人不过筑基,与我们本非一殿……”
话还未说完,便在朝闻道的眼神下逐渐消弭。
朝闻道踉跄起身,沉声道:“凡归一宗弟子,无论内门外门悉为一体,更何况他如今已入内门。尚在宗外,我不便罚你,留待日后回宗,自来寻我。”
那少年撇撇嘴,不情不愿应了声是。
朝闻道:“可遣人去唤宁师弟了?”
“方才便去了。”
朝闻道忧心忡忡看向唐尧,片刻功夫,唐尧肤色几成绛紫,虬结凸起的经脉几乎要撑破皮肤而出。
他口唇不断蠕动着,凑近些,便能听见他翻来覆去念的名字。
宁平知……
宁平知……
“来了来了,宁施主来了!”一个小和尚忽然拨开人群冲进来,“让一让,让一让!”
朝闻道精神一振,立刻抬起头,那紧随其后而来的人,可不正是宁平知!
“宁师弟!”朝闻道喜形于色,脱口而出。
宁平知颔首致意,当即跪伏在唐尧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唐兄,我在!你听得见吗?”
握住他的手,宁平知才感到掌下凸起的脉络经纹,以及无与伦比的高热,待望见他一身诡异情状,更是眉头紧皱。
这等情形,总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
“叫……宁平知……”
宁平知赶忙俯身凑近:“我在!唐兄,我听得见!你想说什么?”
唐尧依旧闭着眼,却仿佛忽然聚集起了无穷的力气,竟动了动脑袋,抖着唇道:“叫……宁平知……快走……有……危险!”
宁平知急切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把你变成这样?我要怎么救你——”
唐尧眼皮下的眼珠突然乱滚,身体抽搐,仿佛陷入挣扎,断断续续道:“叫……宁平知……有危险……”
“小心……木……”
宁平知皱起眉,察觉唐尧依旧神志不清,正想多唤几声将他叫醒,唐尧突然猛地睁眼,体温骤然升高,惨烈地嘶嚎起来!
“热,好热啊!”
“好热,好热!放开我,我不要你的,我不要了!”
“救救我!好热!好热啊!!”
宁平知掌心被他骤然升高的体温烫得一痛。一旁的弟子被这不似人的惨呼吓得后退开来,朝闻道却上前一步,拼命再挤出一丝冰寒灵力送入唐尧体内。
就在这时,唐尧周身猛地爆发出一阵炙热的气浪,将宁平知等人瞬间掀飞!
朝闻道摔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显然受了重伤:“好强的灵力……怎么会……”
宁平知咳嗽着撑起身,却见失去神智的唐尧好似突然有了金丹修为,竟随手抓起那摔懵的少年弟子,将他提离了地面。那弟子的脖颈在他如烙铁般的手掌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痛得哀嚎。
“唐尧!快住手!”宁平知惊道。
唐尧身形一顿,那弟子挣扎脱离,摔在地上,脖子上已经一片焦黑印记,神色又惊又惧,连连后退。
宁平知见此招管用,忙站起身,又唤道:“唐尧!”
唐尧缓缓转过身,血脉凸起的脸看起来万分诡异,望着宁平知的眼神却像有片刻清明,连身上异状也缓和些许。
宁平知欣喜万分,正要再接再厉,却忽然瞪大眼:“不要——”
方才那摔倒在地的少年弟子,不知何时唤出了飞剑,此刻唐尧转身,他眼神一凛,当即御剑凌空,就要一剑斩下!
宁平知心神欲裂,下意识张了张口。
仿佛无助的溺水之人,下意识呼唤唯一的依靠。
异变陡生。
时间刹那极缓,而万籁俱寂。
宁平知眸间倒映出飞扬的发丝,飘落的黄叶,即将穿透唐尧眉心的剑尖,余光里擦过的白色衣袂——
下一瞬,光阴重逝!
少年弟子一剑落下,斩入地面,烟尘四起!
烟尘散去,那少年茫然四顾,不知唐尧为何凭空消失。
“在那儿!”
宁平知顺着望去,只见东面院墙倒塌一片,碎石瓦砾中,唐尧倒在其中一动不动。
“唐兄!”宁平知忙去扶起唐尧,意外发现他周身异状竟悉数褪去,身上也是冰冰凉凉,只衣裳破破烂烂,尤其腹部开了个大洞,仔细看去,还有一个不甚明显的脚印。
不等他想明白,垂着头的唐尧已抬起头,迷蒙着眼四处张望:“发生了什么……宁兄?!”
唐尧瞪大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咱们怎么在这儿?我这是咋了……嘶,好痛,宁兄,我肋骨好像断了!”
宁平知张口无言。
“唐师弟!”朝闻道蹒跚而来,终于松了口气,展颜一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唐尧一见她,倏然一僵,结结巴巴:“师、师姐……”
“咦,”朝闻道忽然一顿,奇道,“下雪了?”
一片黄叶从宁平知眼前飘落,他愣愣抬起头,只见大片雪花紧随其后,纷纷洒洒,从天而降。
自始至终,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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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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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