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同书 第46章 四十五

当夜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又与客栈掌柜的索了几件衣衫。彼时姊姊面上神色已是好了些许，也不如先前那般惊慌。二人又说了许久先前洛家同苏家之事，我方知她是父亲母亲过继与苏家的女儿。

苏家家主多年膝下无子，便是女儿也不曾有，姨太太娶了几房，也是一般，无论怎的，只是不得，又不愿随处寻了街边小子做了自家孩儿。商会之人也知他姨太太多，也不愿将自家孩儿送了苏家受气，只说怕了苏家姨太太们的挤兑。

“父亲虽说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倒不曾要她们挤兑我，她几人也实实不曾这般做，也不曾与我面色瞧，是商会之人不愿罢了。”她低了眉眼，坐了客栈的桌边，药已是上了，“先前洛家将我送了至苏家，并非是不愿要我，想是要苏家的那玉罢。”

我问道：“姊姊，那秦家……”

“苏家的那玉已是叫秦家当家的拿了去，如今又来寻洛家的那份罢。”

一时也不知说甚方好。

“先前不曾听父亲同母亲说有甚玉，我也不知父亲是商会的，如今才知，可是驽钝。”

她轻声笑道：“他二人不叫你知也是极好的，你若是早些知了这等事，怕也是同我一般的罢。嗳，南棠，先前家中破败了，我自苏家逃出时，不久便听得秦望离了秦家，早时不知他是作何营生，不想是做了戏子，今日瞧着，可是同你熟识的。”

“秦先生？”我笑了道，“如今做武生，红缨枪舞得极利害。小时悄悄唤冯妈同我瞒了父亲，去外头看戏，也不曾见着这般利害的武生。自他来了，我方知道，武生也有同他这般的。”

她竟低低笑了：“南棠，如今我可知了一事，只怕你自家还不曾知晓了。”

“姊姊说的是何事？”我收了面上笑意，“可是方才知了甚要紧的事儿？”

她将嘴掩了，笑得愈发开心。

第二日，二人便决计离了温州去。

“你不去同茶馆之人说么？怎的说也待了许久了的罢？”

将法币收拾妥当，我无奈道：“只怕秦家那老鬼守了有丰茶馆，只等着咱们回来，便要将我二人逮了。姊姊可是愿叫他抓了去么？我可不愿捞你回来的。”又顺势贴了假胡子。

姊姊一面笑，一面于小腹塞了棉花：“南棠可好的了，怎的会不愿？”

这便是极好的一事，本觉着自家往后再无生生的亲人——虽说茶馆一众人并非亲人，也同亲人一般——到底不一般。恍若绝处逢生一般的，只叫自家好生守住了才是，若要叫我见着先前父亲母亲的欺瞒，往后才知是弃我而去，我绝是不愿的。

方进了了码头，见着季婶子四处张望，不忍要她守了那码头，索性侧身道：“姊姊先与我买了船票可好？既是道别，也好生道别了罢，往后叫我牵挂了温州，少不得要回来瞧瞧。”

“南棠，虽说是去道别，也莫要叫他逮着了。”姊姊扯了我衣袖。

我笑：“姊姊莫要叫‘南棠’了。不久便回，又不碍事。若是那船开了码头，姊姊先上船罢。”

她犹豫半晌：“那船开了便开了，你若是不上了船，我也不愿。”说罢，松了我衣袖，故作模样挺了那假肚子，摇摇摆摆去了。

又转了身，去寻婶子。待走近婶子，便顺势一瞥，瞧着人多，兀自伸了左脚，绊了自家一脚，嗳哟一句倒了地上。婶子本是焦虑，见着一人倒了，又怕一时不曾见着便错过，急急弯了身，意欲扶了再寻人，不免叫我心下触动。

“你可还好么？”她一面问，一面张望不已。

我笑了道：“婶子莫要再寻了。方才见着婶子，想是来寻我的。”

婶子愣了，又极快道：“那秦家的寻你二人，你倒不急！嗳，拿好了——”忽的觉着手上凭白地多了一纸包，“——掌柜的说，这是与你的工钱，快些收好了罢。莫要叫那秦家当家的逮着你二人。你既是无事，你姊姊也好罢？”

“好，极好的。婶子莫忧，也莫要叫他为难了你几人。那老鬼下手极重——”又见着一男子走了来，再说不得久：“婶子，走了。”随即迈了步子便要走。

那人也追将上来，少不得要跑。

眼见着船将要离了码头，姊姊已守了船边，同那船家理论。那船家面上极不耐烦：“.…..你还当你是谁家的小姐么？我这船若是要开了码头，你与我多少钱，我也再不开回来的。如今钱也不值甚么钱，你与我钱又甚用？你若是要等谁人，索性不坐了我这船罢，如今一船的人，等你么？”

“你……”

我推了姊姊上船，又塞了碎玉与他，只催他道：“快些开船！”

船家一时愣神，姊姊急了摇他：“快些开船！那人要来了！”

他缓将过来，终是将船杆狠狠蹬了岸上。

“南棠！快些上船！”

意欲登上那已是离了的船，眼见着右手便要触着姊姊的手，左手偏生地被那人拉了，步子已是迈出，再被这般扯了，一下坠了水，一睁眼，便见了满眼的碧绿颜色，只要挣扎了上船。不想那人在岸上，寻了一支竹篙，一下接一下打将下来，将我摁下水。

眼见着气上不来，险些要咽气，那杆子忽的便不伸了入水，趁势浮了水上，接了姊姊的手上船。待喘了气，再抬眼时，便见着婶子拉扯了那男子，再几脚踢了那竹篙入水，叫他再摸不着那竹篙。

“……嗳！你作甚么！”

婶子同他扭打作一处：“你这失心疯！你！我先前便同你说了！我儿不是甚断袖，你怨了我儿，方才只要他死，如今可好了！”又见婶子转了身，放声冲船嚷了道：“我儿！娘守了这码头，你莫理他这失心疯，同南荷去别处过活罢！莫要忧心为娘！”

那男子呆了看婶子。

“.……你！你胡说些甚么！……我！我何时是断袖……”

其余人瞧他也不比先前，面上带了鄙夷神情。

“如今可是世风日下……”

“可不是么？这逃了的男子也是可怜人呐，竟逼得落水了，还离了自家的娘……”

姊姊与我擦了面上水珠：“南棠，披件衣裳罢，冷了便要着凉的。”

那船家忽的摆了一副同情面孔：“你与我这玉作甚，与我些法币便好了。”

“你方才还不要咱们的法币，怎的……”

“先前不知你二人是逃了那失心疯……”他面上变幻莫测，“如今真真是世风日下……”他又道：“嗳，如今既是离了你娘，可有甚活计么？”

我知着这船家是好意，却也不好说了实话与他：“也无甚生计……如今要他寻不着我二人才是，生计往后再说罢。”

又好生歇了一阵。

姊姊低低道：“南棠，如今去何处？”

我又与姊姊说了方才婶子与了我那纸包：“如今法币也有些了，便是坐大些的船也还有余，不妨去远些？姊姊可愿累些么？若是觉着太累，去台州罢？”

“南棠觉着何处好，便去何处，又不打紧。”

一时无话。

待到夜间，姊姊已是微微睡下，到底又不甚安稳，迷迷糊糊梦呓。

我坐了船边，兀自低了眉眼，念起先前初雨同我说的话，恍若他几人如今便坐了船边，好似在与我说话，一如先前与我坐了茶馆门边一般，几人细细念了那些琐碎之事，大抵依旧笑笑闹闹，先前的事，往后的打算，权当顽笑话一般说了。

“.…..我再不回苏州去的……”

面上不免苦笑。

苏州早是是非之地，我同姊姊再是回不去的。

又见小二哥笑了：“.…..唐先生是何处来的评书先生呢？可与我说说么？……”

面上忽的漫了两道湿润的水痕，只骂自家不曾同他几人好生道别，匆匆几句话也不曾说得完全，心底又念经一般道：

我自苏州来。

“.…..那你可是要回苏州去么？”

泪水流得愈发猛烈。

自然是不回的，回去作甚。

又见初雨带了困惑的神色：“为何不回苏州去？”

喉间紧了些许，意欲说话，方开了口，却再不得发声。

无人等我回家的了。

“……那你要去何处？”

猛地将头抬了，恍惚见着秦先生看了我道：

“那你要去何处？”

恍惚念起，这话他也曾问过我，只是不知何时问的了。

我愣了，只盯着他看，不知如何回他。

一时哽咽。

去何处都是一般的了，苏州回不去，温州也回不去。

又见得他似笑非笑转了身道：

“.…..待我离了秦家，我也不回苏州去的……”

眼见着他要起身离了船边，到底禁不住开口问他道：

“那你去何处？”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也不做甚，嘴上不知说了甚么话，转了身，他几人一并在夜色里，再见不着影了。

泪已是流了满面。

那岸边离得再见不到边。

再见不到婶子了。

小二哥，初雨，白班主，掌柜的。

再见不到了。

他也一样，再见不到了。

因为种种原因，本章开始休更一周哈，望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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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