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我是何居心,我还不曾问你,你又是何居心?”
我愣了,不知他意欲说何话,竟先同我说了这般话,禁不住笑了问他:“不知秦老爷是甚么意思?若是有甚么话,不妨如今便说罢?咱们这儿也并非是甚公堂,秦老爷方才的话便好似审犯人一般的,只怕屈打成招也未可知。”
“好一个‘屈打成招’!先前叫齐叔与我说说,好叫我知有丰茶馆是何情景,彼时便知唐先生生的一副利嘴,虽不曾作甚么惹人之事,便是这副利嘴,已是惹了人的。我说的可是么?”
他面上皱纹皱作一团,似笑非笑瞪着我看。有耐不住的恶奴埋怨道:“老爷,何苦同这弱书生斗嘴?直接几棍打死,咱们清净,同蚊子一般扰人,何苦留他……”
那秦家家主也不曾说话,只一下一下拨弄了桌上那瓦杯。领头的恶奴见着,便怒喝道:“多嘴!老爷的事,何时轮到你多嘴?做下人的,便要有做下人的模样,不得僭越!”
先前那恶奴极快地瞥了秦家家主面色,随即唯唯诺诺,再不说甚么了。
我笑道:“自然是‘屈打成招’的。如今看来,莫说是秦老爷,便是秦家的下人,也都巴不得要唐某人死了才是。唐某人本就不是甚胆大包天之人,为着自家一条贱命,自然是宁愿‘屈打成招’。”
“唐先生,”他咂嘴道,“话可不能这般说。我自是不知,唐先生如今虽不做下人,却是个下九流,评书的是么?”他见着其余人面上到底变了,又改口道:“列位想是误解了我罢?下九流虽说不是甚好听的,与我却不一般,‘下九流’不过是为着好叫罢了。”
我绷了面上笑意:“秦老爷可是误解了咱们罢?咱们何时这般说了?怕是秦老爷‘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倒来推脱,可是客套得很。”
“唐先生,我方才还与你留了面皮,你怎的说话便这般不留情面?”他笑将起来,便叫我想起夜间的狐狸,“唐先生,我再与你说罢,你既是骗不得自家,那便知你是何人了罢?”
我盯了他许久。
“想是秦老爷犯了白日迷糊了,秦老爷是江苏秦家家主,凭白地猜下九流是何身份,可是叫人大开眼界。唐某人不过是不知名的评书人,秦老爷莫要抬举了,叫唐某人寝食不安。”
他只笑。
那恶奴见状,自暗处揪了一人出来。那人头发散了,见不着面目如何,嘴里哑了,低低叫唤个不住。他又似笑非笑道:“唐先生,你再来与我说说,你是何人?”
“我……”
那恶奴一把将那人青丝一并扯将起来,露了一副女子面庞,那面上两道泪痕。
小二哥惊道:“这?…….何时多了一个唐先生?”
秦先生早看得呆了。
初雨道:“松手。”
那恶奴见秦家家主不曾发话,便不敢松手。初雨索性骂道:“我叫你松手!你聋了么!”又三步两步冲上前,拔了头上木簪,那恶奴眼疾手快,一把夺了。
“你若是要景泰蓝的簪子,伯父唤人去买便是了,何苦用甚么木做的簪子?丢了秦家的面皮!既是小姐,便要有些小姐模样,你如今混迹下九流,也是丢了咱们老秦家的面皮。伯父且问你,秦家要紧,还是下九流要紧?”
初雨气得面红了,还未曾说话,他便道:“既是堂小姐叫松手,怎的不听?以下犯上,你们造反么?啊?”
小二哥起身护了初雨:“既是秦先生父亲,想是秦家当家的了罢?听闻秦小姐的父亲并非当家的,秦当家的便莫要管秦小姐头上用的甚么簪子才是,便是秦小姐父亲,怕也管不着用的甚么簪。”
他不屑道:“你若是要护着身后‘秦小姐’,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若是要娶,那咱们便要好生说说才是……咱们秦家的‘秦小姐’,先前去外头念书,如今无人愿娶。你也不要同我说甚么你愿娶,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若是再无合适之人娶她,她就是老死闺阁,也不会嫁你这等下九流!”
小二哥听得愣了神,不久又道:“怕是我自家孤陋寡闻得紧,不知甚么叫‘合适之人’?”
“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他顿顿,“‘秦小姐’闹了这出,停消会儿罢?唐先生先前同我说话,我还未曾应了唐先生……唐先生,你如今瞧瞧,这人你可认识?”
“……我不知。”
他冷飕飕笑了:“那唐先生不妨问问望儿罢?瞧着如今光景,想是已经认出来了,只是有些怔愣,不知该说甚么。”
转头去瞧秦先生,却见着秦先生实实呆住了。
“嗳,望儿,先前不是听着苏南荷已死了么?我如今同你说,那苏南荷不曾死。”
那女子本是一动不动,泪也不流了,听了这话,忽的挣扎道:
“.…..救我!救我!秦望,救我!”
“住嘴!扰了老爷,便是你的罪过!”
她抽泣几声,又挨了几棍子,连抽泣的力也没了。
这便是苏南荷。
青丝散了一地,大抵方才被泼了水,湿答答凝作一块,沾了沙石同血;衣衫本是白的,也沾了血,黑黑红红的斑驳,底子便脏了;极白皙的双臂上带了几道血痕,想是被打的;小脚是光的,蜷作一团。
这便是苏家的小姐。
秦先生醒了神,蹲下身扶她之时,他父亲也不作理会:“想是唐先生不知的了罢?这苏南荷是唐先生家中的姊姊,生得同唐先生一模一样,双生的姊妹。唐先生这副模样,想是家中不曾有人与你说的罢。”
我皱眉道:“我何时有个姊姊?再说,既是苏家的小姐,便与我无甚干系的。我也不知秦老爷是甚意思,唐某人是男子,何来姊妹一说?”
“唐先生可谓是铁打的面孔,任凭人说甚么,面上都是一般模样。”他笑道,“洛南棠,戏演够了,咱们便说实话罢。这苏南荷本就是你的双生姊妹,如何地今日不认了?这苏家的仆从,可是早说与我听的。”
我心下慌了,嘴也张不开,不可置信瞪着他看。
我知着其余人盯了我看,那苏南荷也微微将头抬了,一副眼瞧着。
“洛南棠,你是知着你父亲同你母亲的事儿的罢?如今生得一副利嘴,甚么不会与人说了去?”他又是似笑非笑瞪了我看,“先前有一玉,咱们江苏商会唤了一人,将这玉雕作印玺,又分作几块,叫几家各自留了一块。你若是与我说,你洛家藏了何处,我便留你一命。”
我不做声。
“说罢,你如今也瞧着你姊姊是甚么模样了,还不知趣么?”
“……我不曾听得父亲说过……”
“唐先生!这老匹夫不过是要你屈打成招,你怎的还应了他?唐先生不是甚么洛南棠,清清白白的,为何……”
我走近那秦家家主:“母亲也不曾与我说过,我也不知。”
小二哥面上惊愕,说不出话;初雨已是惊得忘了气了,其余之人怕也是一般的罢?
秦先生愣道:“我说先前为何……”
那秦家家主笑了,自衣袖中摸了一黄色袋,又细细解开,掏了几块叮当作响的碧绿玉块儿:“每一份皆是一般的模样,你可还记得见过么?”
我凑近了去摸那玉,故作细细观摩,趁势左手一把夺了几块,又回身伸了右手,去抓那苏南荷的手,直直冲出茶馆,又瞧着后头恶奴赶来,将左手那几块玉,掷一块身后。
又听得身后那秦家老爷骂骂咧咧:“不得踩了那玉!谁人踩了,我便卸了他脚!”
苏南荷有几分无力,不远便跑不动了,不得已便拉了她躲入巷内。
“.…..找!今日找不出来,今日便将你几人大卸八块!”
“是……”
“瞧着我作甚!找!这贱人……”
……
那声音愈发远,想是走了。
我将手上一块玉狠狠摔了地上,碎作几段,又问她道:“你可还好么?先前见你身上带血,打不打紧?”
她喘道:“南棠?”
我拾了地上那碎了的玉:“你真是我姊姊么?我先前倒不曾听父亲母亲说,我有个姊姊。再有,如今我二人既是要避了那秦老爷,先前名讳便莫要再提了,再叫他抓着,咱们便是难逃的命。”
“自然是你姊姊,父亲同母亲既是不曾提起,定是有理要你不知才好。只是名讳一事……咱们叫甚么?”
她面上终是笑了一下,又疼得眉眼蜷作一团。
“先收拾净了罢。”
“南棠,先前便想问你一事,你如何跑得那般快?同飞一般。”
我瞧着她,不免困惑:“我放脚了。你不曾放脚么?”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自然是不曾的。为何要放脚?”说着便要倒下。
“如今男子身份,若是再不放脚,摇摇晃晃走将出去,岂不叫人疑么?”又扶她起身,“如今可是好了。”
再瞧瞧天色,已是晚间,虽说这等伏月的天气,露宿街头也未为不可,只是姊姊女子身份,也极不妥的,到底要寻个住处才是。依着先前掌柜的与了的月钱,寻了医馆的大夫与她上药,又四处寻了客栈住下。